６.

『員警先生，我想起來了，畫廊的地址在我公司對面，我公司在……』耍白癡似地，連忙再重撥一通，告知警方正確的住址。

『喂，員警說他們十分鐘後會到，你耐心地再多等一會兒喔。』朵麗折返回覆男人說。

『謝謝妳，小妹妹。』不知為何，男人轉變了態度，和顏悅色感謝說道。

『怪噁心的，你還是叫我歐巴桑好了。』聽著聲音從粗魯無禮變成斯文客氣，朵麗整個人不自在，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歐巴桑，妳不回去嗎？』聽到朵麗的回應，男人頓了一下，在短暫的沉默後，恢復原來的語氣。

『我？沒關係，等員警到了我再走也不遲，免得你突然有事找不到人幫忙，外頭可是又黑又冷清。』

『想不到妳心腸挺好的。』

『不是每個歐巴桑都那麼可怕好嗎？偶爾也有親切可愛的。』朵麗笑著說，站到累時，乾脆背對著鐵門坐下繼續對話：『喂，你的傷口還好吧？想辦法先把扎進肉的碎玻璃片拔出來，要是感染發炎可就嚴重了。』

『妳話很多，囉哩囉嗦的，不愧是菜市場裡的歐巴桑。』用『好心被雷親』這句俚語來形容朵麗的遭遇最是貼切。

『隨你惡毒的嘴怎麼說，我只是希望你知道外頭始終有人在。』朵麗討厭陷入孤立無援的可怕情境中，而己所不欲，她從不施於人。

朵麗說完，年輕男子突然陷入長時間的噤聲無語，街道上因此重回寧靜，唯一聽到的聲響，是幾台在黑夜中奔馳的快車和巷子裡零星的狗吠聲。

『喂，你沒事吧？喂，聽到回我一聲？歐巴桑呼叫壞小孩，喂……別嚇我！』擔心年輕男子的傷勢，朵麗扯開喉嚨大叫。沒人回應，她拍捶著鐵門發出如雷的噪音。

『死人都被妳吵活了，我還健在，沒翹辮子。』男子不耐煩地說。

『那你幹嘛不說句話？』

『笨，我在享受妳像擁抱的呼喚。』男子責怪她的不解風情，但是他似笑非笑的語氣，使得正經而深情的句子，在朵麗耳朵聽來卻句句像是輕薄的玩笑話。

『糟了，你流血流過頭產生幻覺了。撐住，我再去打電話。』懷疑男子傷重以致於語無倫次，朵麗由地面撐起身子站直，在錢包裡翻找銅板，提醒自己催促員警之外，要連同救護車一併召來。

『死老太婆，我真是被妳活活打敗，妳一定沒唸過書，而且是相親結婚的。』

挫敗在朵麗的不解風情，進而出口羞辱她，男子的言行正是典型的惱羞成怒。

男子的話還沒說完，遠遠而來的警車已經駛近畫廊。在朵麗揮手示意下，停靠在路邊。

『喂，員警來囉，你可不要白目叫他們歐吉桑，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任你欺負的，別自討苦吃，我先走囉。』

『歐巴桑，妳叫什麼名字？住哪？』

『幹嘛要告訴你，沒聽過為善不欲人知。奇怪，讀過小學就知道的句子，莫非你小學沒畢業？』朵麗笑著和男子告別，簡單地和員警報告店舖裡頭的情形、男子的傷勢，最後再看『初夜』一眼，伸手攔輛計程車，便得意地揚長而去。

『歐巴桑……』彷彿耳邊還聽見男子調侃般的呼喚。

自學生時代後，好多年沒有和別人這樣鬥嘴，朵麗覺得熟悉、懷念，甚至意猶未盡。『初夜』完整無缺，自己又做了件好事，在計程車上，朵麗愉悅地閉起眼睛，回想幾分鐘前的情景，一不留心跌進了好久好久以前的過去。她輕輕揚起了嘴角微笑，平時車裡播放令人煩躁的交通路況廣播，此刻都變得饒富趣味。

『寧靜、舒適，會做個好夢吧？』朵麗暗暗地相信這一夜能夠一覺到天明。

＊

朵麗的直覺正確無比，她果然如自己預期睡得香甜無比，更捨不得甦醒，起床後拖拖拉拉抵達公司時，已然遲到十分鐘，而迎接神清氣爽的朵麗，是主管趙良棟一頓粗重的排頭。

『因為是公司繳的水電費所以可以盡情浪費？門也不關，被小偷搬空妳負得起責任嗎？』

趙良棟在眾人面前罵得口沫橫飛，朵麗垂著頭，默不作聲的聽訓。

跟著趙良棟多年，瞭解他的作息與脾氣，他在借題發揮，拿她當作殺雞儆猴的教材。數落完她的過錯後，會把所有人的毛病和缺點再數落一次，接著開始敘述當初他十八歲從公司工讀生幹起、胼手胝足的奮鬥過程。

等經典必備台詞：『我講話就是這麼直，聽得刺耳就自己請調部門或辭職，我舉雙手贊成，免得以後埋怨我耽誤你們的青春和前途。』照本宣科出現後，也是訓示即將結束時。

『還有三分鐘左右。』朵麗偷偷斜視牆上的掛鐘，將放出去神遊的靈魂收回，『謝謝經理，下次不會再犯了。』是時候抬起頭嚴肅回應趙良棟的冷嘲熱諷。但這次卻有人捷足先登。

『經理別生氣，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學姊不是故意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饒過她一次。』出面求情的楊嘉珊，正是連累朵麗昨晚加班的罪魁禍首。音量刻意放輕，語調上揚，嗲氣十足，滑膩尖銳的娃娃聲，臉上的表情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輕鬆模樣。

─ 本文摘自 黃願 新書《剪刀•石頭•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