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周噴灑香水掩蓋濃濃的酒味，仔細地抹乾淨地面，將檔案整理妥善，等辦公室恢復原狀後，朵麗才離開大廈，鎮定地和管理員小劉談論剛剛的交通意外，開口責備那個沒公德心亂丟酒罐的下三濫（明明是自己）。道別後，她踏上斑馬線，望著那一小攤被啤酒澆濕的馬路，吐了吐舌頭，心存僥倖地快步直奔到對街。

對面藝廊的鐵門早已降下關閉，通常昏暗黑漆的櫥窗，那晚的燈火卻一反常態的明亮，朵麗從窗外往裡瞧，老闆娘正扶著一幅油畫，小心地將畫架到櫥窗來，一次又一次調整放畫的最佳角度。忽然她們四目相對，老闆娘展開她生意人招呼客人時的職業微笑，朵麗禮貌性點頭回禮。因為與老闆娘的眼神交會，意外地聚集了朵麗的焦點，她看見了畫，被眼前瑰美絢麗的油彩給勾引住，畫中婆娑起舞的少女裙襬纏捲住她的腳步，使她久久無法離去，就此著了『初夜』的迷。

最令朵麗癡迷的，是那穿著超齡的大人舞衣，勉強自己舞動的少女。飄逸的裙襬卻拖行著沉重的風，她能感覺到，少女臉龐的紅暈並非天然的羞澀甜美，而是隱藏於胸口底下因為過度激烈舞步所引發的喘咳所致。朵麗彷彿可以聽見少女在畫裡呻吟求救，少女說：『這痛苦的一夜何時才能結束？』

而在圖畫之外，朵麗瞧見現實生活中的自己……像是十五歲的孩子被錯放在二十九歲的身體裡，內心還沒長大，但外表已經蒼老成熟的小女孩。

畫家創作的原意為何？朵麗不以為意。她移情到作品之中，用自己的觀點來詮釋看到的景象。有人問她：『妳又不懂美術，怎麼會如此地喜歡一幅畫？』

『感同身受，所以喜愛。』朵麗認為觀賞畫與閱讀書本相同，能有所共鳴才是重點，與有無專業素養一點關係也沒有。

愛上一幅畫，應該是朵麗這輩子做過最瘋狂、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了。從見到『初夜』第一眼後，她便時常駐足在畫廊的玻璃窗前流連忘返，興趣與雀躍持續了整整十二個月份，終年不斷。

上班前刻意經過，逗留在鐵門橫杆的縫隙間，非得與少女道聲早安，才願意穿過馬路進入公司。

中午午休坐在畫廊騎樓特別設置的木椅上，和少女分享午餐的菜色，慵懶共度陽光時刻。

四下無人的深夜，她會對著畫傾吐心事，少女像是朵麗的多年老友，比她的家人還更親密地陪著她。漫長的加班時數、工作委屈、情傷的辛酸，百無聊賴的枯燥人生，只要站在少女面前，凝望著獨舞的少女，所有煩惱都會煙消雲散。

好幾次她忘我地在大街上拍起手，為少女精湛的舞藝喝采，而那時街道擁擠，行人車輛正多，牽著男孩路過她身旁的母親，看見朵麗異於常人的舉動，趕緊拖著小孩走出騎樓，寧願帶著男孩繞路，也不讓男孩接近狀似瘋癲的朵麗。

『妳是鬼上身是不是？』陸士豪目睹她可笑的舉止，在遠遠的二十公尺外罵開了。朵麗這才清醒，她迅速、害羞地衝過馬路，幾天不敢再出現在畫廊前。

陸士豪，五十歲，朵麗公司樓上會計師事務所的負責人。朵麗利用職權之便，給他特惠的折扣，貪小便宜的他，食髓知味，這些年總黏著朵麗，請她吃飯，送她點小禮物，連宴請自己員工的尾牙聚餐，她都是受邀請的貴賓，摸彩獎品一定有她的份。

『給妳抽點佣金怎樣？』陸士豪曾經提議，利用主管對朵麗的信任，增加購買的商品數量，由他出面設立一家中古影印機的租售公司牟利，當然事後利潤雨露均霑，多得是朵麗的好處。

『不要，我沒拿你的錢，不過在職權內優待你，辦事心安理得。真要我背著坑公司一筆，我會良心不安。』

『良心很硬，狗才啃得動。』陸大會計師愛教訓朵麗，被主管惡意壓榨，還愚忠死守著本分。『冥頑不靈的白癡，活該吃苦受罪。』但畢竟和朵麗建立了交情，更有求於她，他承諾提供的條件永遠生效，等她『錯誤』的道德觀消失再說。

＊

畫廊老闆娘對徘徊滯留在店門口的朵麗傷透腦筋。

做生意的場所，三不五時有個人帶著便當，直盯著店裡的商品，還會不定時喃喃自語，手舞足蹈。好幾個熟客被朵麗嚇到，要老闆娘設法解決，否則打死他們也不肯再走進店門口一步。

老闆娘也想趕緊解決，但朵麗既不偷也不搶，更沒騷擾過顧客，找不到叫員警驅趕她的理由。而出入自由的公共騎樓，不好意思開口要她別經過。曾想過用個便宜的折扣賣給朵麗算了，誰知道她竟然窮得連畫框都買不起。

『葉小姐，妳這樣我們的生意很難做下去。』老闆娘鼓起勇氣以從櫥窗收走『初夜』作為威脅，成功勸服了朵麗。

方式十分奏效。她們約定，畫廊營業時間朵麗要欣賞可以，但只准遠觀不准褻玩。老闆娘免費送給她一支品質優良的望遠鏡，感謝她的妥協讓步。

從此朵麗常利用公餘時間隔著馬路遙望畫作，因為她處理公事能力一如往常，主管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任她為所欲為。

─ 本文摘自 黃願 新書《剪刀•石頭•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