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詠談寫《靈魂擁抱》創作過程
 

我的長篇小說中,《白色巨塔》探討權力,《危險心靈》探討教育,本來第三本要寫金錢,但因為資料不夠成熟,雖然動筆,中途卻停了下來。計畫中,也想寫『名氣』這件事,但也還沒有找到切入點。

直到有一次有人透過出版社拿了一篇文章給我,據說這篇文章在網路上流傳廣佈,很受歡迎,希望我能授權讓他們收錄在書中。我一看,作者是我的名字,但文章根本不是我寫的。

我好奇地在 Google 打上自己的名字,出來了幾十萬筆,結果我竟然發現有些文章根本就不是我寫的,而且大部分是勵志小品,這些文章還被到處轉寄。

我心想好有趣啊,我的名字竟然也可以拿來這樣使用!是誰在做這樣的事呢?目的又是什麼?他的想像又是什麼?為什麼是我的名字而不是其他作家的名字?這種以前想都沒想過的事,就這樣在這個網路時代發生了。

這是觸發我開始寫《靈魂擁抱》的第一個遠因。

再來是有一次做宣傳時碰到一個讀者,她跟我講了非常多,說她是某人的朋友,然後又要了我的連絡方式,之後好幾次想要約我出來談事情,或者請教等等。後來我才發現這個人告訴我的很多資料是假造的。拼拼湊湊過去的記憶,慢慢才發現,她已經『追蹤』我一年半載了,甚至還曾經好幾次試圖闖入我的私人聚會或校友會之類的活動。幾年前我主持廣播時,也曾有一個讀者連續寫了一年多的信給我,信中很仔細的描述她和我一起生活的細節,儘管那些生活並不存在,可是那些她幻想中的細節卻寫得栩栩如生。我想有些人可能是因為我的書或我的名氣,因此希望能和我有更親密的接觸和了解。可是一個人一生能夠擁有,或是和別人分享的親密接觸,畢竟是很有限的。這讓我開始思索,人其實可以靠著一個名字或這名字所被賦予的意義,而產生這個人被喜歡或不喜歡的強烈愛恨。這究竟真不真實或實不實在呢?

我曾問過一些知名作家或大明星或大美女等等,有沒有被騷擾的經驗?他們覺得自己為何被騷擾?結果『狀況』還滿多的,甚至是一般人,年輕時或多或少都有過被跟蹤、被追求的經驗。而現在社會上也愈來愈多因為愛不到而殺人或跟蹤的事。我從報紙上發現這種狀況原來這麼普遍,可是在我們的社會每天有報導,卻從來沒有人去探討。去年性騷擾法雖然通過,但是台灣目前還沒有跟蹤法,所以真正遇到像書中這麼瘋狂的追求者,被跟蹤的人擁有的保障並不多。

而國外,譬如美國,儘管有性騷擾法、跟蹤法,但這種騷擾跟蹤的事件已經愈來愈多,情況也愈來愈惡化。美國甚至有網站,只要輸入你喜歡的名人,就可以知道每個名流經常出現的地方等等。這些被監視、被跟蹤,其實不只是名流,我們的世界,可以說是已經變成了一個全民大狗仔的世界了。
這些種種累積起來,成為我開始寫《靈魂擁抱》的背景。我自己從二十幾歲就小有名氣,長久以來,名氣這件事讓我感到十分有趣,為什麼?因為名氣既真實又虛幻,所謂真實,是因為名氣的確會影響到你的職業、工作、銷售、人際甚至是生活等等。而虛幻是這名氣有時是和你不相干,甚至是相反的,譬如有人是玉女紅星,可是根本不是啊,也就是她的人和名氣完全沒辦法連結。

名氣是介在人和別人之間的媒介,我們知道一個人,也許真實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透過他發表的文章、言論、別人的談論等等,卻彷彿跟他很熟。我們每天從電視報紙看到馬英九、陳水扁的新聞,於是有人喜歡馬英九,有人喜歡陳水扁,然而這其中有關馬英九或陳水扁的真實性到底有多少?因為名氣這種真實又虛幻的雙重性,讓我開始思考我們所認識的世界會不會只是媒介所表達以及形成,所謂的真實其實並不存在或很少?

即使是一般人,也經常是透過『媒介』來認識別人,名字、履歷,甚至是聲音、話語、表情等等。曾有人在電視上看到我,後來見到本人,他很吃驚的說:『我以為你有一百八十公分高呢!』我不知道有多少沒見過我的人心裡還認定我應該有一百八十公分。但是我需要為了那個一百八十公分的認定活著嗎?會不會我們能夠認知的這個世界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麼真實,我們一直以為的理性也沒那麼理性?但我們每天都不自覺的和這個真實又虛幻的世界相處奮鬥 ……      

特別是當傳播媒體如此發達,網路愈來愈普遍時,這個效應更是被放大。

因此我在這本小說中創造了兩個有名氣的人,相對應的是兩個沒有名氣,但卻希望透過有名氣的人來完成心願。小說中的王郁萍是最先出現的角色,藉由她來看俞培文這個作家。為什麼她極端的愛戀他?又期望俞培文為她完成什麼?我一開始就預約了王郁萍的死亡,我希望最後是從『生命』這個角度來看俞培文。如果不這樣做,王郁萍很有可能到了三、四十歲時,會認為那是年輕時做的傻事。但放到死亡這樣極端的事件中,到最後所有的辯證會回到死亡和生命的關係,從這樣的位置來思考為什麼會如此愛戀一個人或恨一個人!

至於俞培文這個作家,他並不是個絕對的好人,但也不是壞人,他有理想性,但他也必須面對他的現實 ── 也就是名氣,讓他必須做出符合這個世界的相對要求。由於這個角色必須對現狀有很多想法,所以我採用了第一人稱,但又不想讓他有太多喃喃自語,於是創造了另一個作家經紀人的角色小邵,從兩個人的互動中,去帶出現實世界的遊戲規則。

而俞培文也有自己的內在掙扎,譬如他雖然嘴巴說不紅就不紅了,但心裡也會受不了。還有不好的作品他就是不喜歡,俞培文也會強烈地往他認為的真實世界去追尋。因此俞培文在小說中是有點焦頭爛額,他既要應付名氣帶來的『相對要求』,又有王郁萍的窮追不捨咄咄相逼,質疑:你文章中呈現的善良、人和人之間真誠的情感,這些究竟是真是假呢?加上還要面對他自己,真的相當辛苦。

事實上,就我本身的作家經驗而言,俞培文應是最容易寫的角色,但他卻也是我覺得最具有寫作上的挑戰性的人物。因為他沒有內在的一致性,不但具有多面性,而且不斷搖擺。這種角色書寫不好,很容易散焦,變得不討好,而且不知所云。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想大部分的人處在他的位置上,很難不是這樣吧!

這兩個角色的關係其實是有類型傳統,譬如符傲思的小說《蝴蝶春夢》中男主角綁架了他愛慕的女子,或史蒂芬金的《戰慄遊戲》中女讀者綁架了男作家。我寫大眾小說,當然需要類型來和讀者溝通,但如果只是類型小說,對我來講是無法忍受的,因此我一方面用類型,一方面也希望能夠跳出類型,因此在俞培文和王郁萍這條線的最後結局我又企圖推翻類型,這件事,大家讀完小說應該不難看出來我的企圖。

此外我又另外創造了另外一組可以和他們對照的兩個人 ── 宋菁穎和彭立中。本來宋菁穎只是一個小角色,但我轉念一想,之前問過一些名人講到許多跟蹤騷擾的經驗,因此我也想把這件事的社會面鋪陳開來,關於性騷擾、跟蹤、愛戀的極致等等。這一對人物的互動過程就非常典型,因為我幾乎把一個人被騷擾時會碰到的狀況、公司的反應、法律的程序又是如何等等一路寫下來。

這一條線一方面反映出當代社會面對這件事的困窘,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對照出俞培文可能發生的恐怖和可怕,造成一種看不見的壓迫與張力。我很想探討當一個人愛戀到極致的時候,會變成什麼?為了這些,我去找了很多國內外的實例,精神醫學的資料,也請教了律師、專家,吃了不少苦頭,不過收穫也很多就是了。很有趣的是,彭立中本來是我寫到第四或五章時,才回頭重新加入的角色,奇怪的是,他一進來就非常兇悍,角色也愈來愈活跳、鮮明。宋菁穎本來也只是個愛慕俞培文的主播而已,後來也愈來愈有個性。基本上這兩個人是角色在拉著我走,是他們不斷的要求我:幫我加戲!幫我加戲!這是我寫這本《靈魂擁抱》比較特別的經驗,追車事件之後,我並沒有想到接下來的情節如何安排,但故事卻自然而然的一直跑出來,而結果這兩個人物也讓整個故事更豐富。

寫這本書的時候,因為星期一到五做廣播,無法專心寫作,我都利用這幾天來思考小說的問題,到了星期六、日就卯起來寫,一天常寫到十二到十六個小時。麻煩的是如果在之前幾天沒把問題想通,那一個星期就過去了,變成要兩個星期才有進度,說起來今年對我而言是有點辛苦。
我寫長篇小說都會有大綱,但這些大綱卻一直被推翻重想,譬如寫這本小說的初期並不太順,寫著寫著總覺得那裡怪怪的。回頭看,一來發現是結構問題,二來是覺得好像應該讓宋菁穎發生一些什麼事,彭立中就是這時候跳出來的。小說進行到一半以前,我常問我太太的一句話就是:『這個故事會不會寫不成?』

以前寫小說,常常是意念先行,人物跟進。也就是先有想說的事,然後人物再照這個想法去走。現在則是故事在前面,至於背後的意思再說。因此我對筆下人物變得比較民主,常常寫著寫著,會雙方『坐下來商量』。以前我喜歡控制書中的人物,控制不了甚至會感到挫折。但這次和書中的角色就會有『我們來試看看吧,你要是不喜歡,或者覺得不舒服,我再想想別的辦法』的心情。

其實書中的這些人物個個都有自己的生命和主張,一旦他們不喜歡你的安排,你一定會發現,因為你會開始覺得寫不順或寫不下去。你感覺他們好像在對你耍小脾氣,但你又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這時候只好不斷的嘗試,到最後你會發現原來他們要這樣這樣 …… 然後故事又可以順利的講下去了。在這過程中,我漸漸就放棄了一定要怎樣的想法。所以在書中,我不會告訴你名氣好或不好,讓人物、故事活起來是比較重要的,至於這個故事要講什麼,就讓讀者自己去體會。人生也是這樣,好比談戀愛,就是去談,去經驗那種著迷、被吸引、睡不著又吃不下的過程,一直要到走完了之後回頭去想,你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這跟寫這本小說的過程很像,我多了一點放任自己好奇地往前走,邊走再邊看事情會如何發展,結果事情的發展最後往往出乎我原來的意料。

寫小說這件事,我愈來愈覺得也是一連串機緣的整合。雖然說有一些寫作計畫,也陸續收集資料,但究竟哪個題材會先到位,其實也很難說。我年紀漸長,就愈來愈體會我們不能控制什麼,凡事有它的韻律,我們只是順著,機緣到了就去做,時機未成熟就無法勉強。像之前想寫金錢的題材,陸續也寫了六、七萬字,但一直沒辦法成形,便擱著了。等這本《靈魂擁抱》寫完再回頭去看,或許能找出問題而繼續寫下去也說不定。

書寫完了,校稿的時候嚇一跳,沒想到自已竟然寫了這麼多,光是校稿都覺得辛苦。回憶起來,那個過程其實是又辛苦,又自找麻煩的。可是有時候想想,作家的人生和癡迷如王郁萍、彭立中的人生其實也很像。當我們愛上了一個遙不可及,又無法容許自已從那個愛中解脫時,人生就會變成了一次又一次自找麻煩的過程。雖然寫完這本書我暫時可以鬆一口氣,可是心裡很清楚 ── 沒多久我又得害怕著也期待著,下一次更激烈的自找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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