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錄】
大眾文學新定位 侯文詠˙平鑫濤對談文化

身為大眾文學的讀者,
身處大眾文化的時代,
你不能不知道,
大眾文學在當代開始有了新的定位與價值!
它不再只是所謂大量、粗糙、而缺乏深度的作品,
相反的,大眾文學攸關社會歷史與文化的脈動、
人類內在與心靈的思考、並且影響深遠!
請看暢銷作家侯文詠,
與資深出版人平鑫濤,
對於『大眾文學』的精采對談……


:一般常把文學分成是純文學跟大眾文學,而且有一種解讀,認為純文學好像就是精緻的,大眾文學好像就是比較商業的、比較低俗的、或是可以不斷重複的……但是我覺得事實並非如此。或許從前的文化是一元的,所以只有一個單一的價值;到了多元化的現代,這樣分界其實已經完全被打破了。很多時候,大眾文學它所反映的是社會上深刻的想法和潛意識,因此大眾文學對社會和對整個時代的影響力,其實是不可忽視的。
在台灣文學的歷史中,皇冠在大眾文學的表現上可以說是非常出色的。皇冠的出版不但函括了當代重要的大眾文學作者,也舉辦了十年的『皇冠大眾小說百萬文學獎』,五十年來,可以說對於大眾文學持續而一致地投入關注。平鑫濤先生曾在《聯副》當過主編,後來又經營皇冠,所以我想請平先生以一個出版人兼編輯的角度,來說說這一路走來的大眾文學?

:《皇冠》創刊六年多的時候,我有個機緣進入《聯合報》,本來主編一份週刊,十個月後接編聯合副刊。那年代,報紙限張,副刊的篇幅很小,也並不太受重視。《聯副》的前任主編是林海音女士,她以『純文學』作為編輯的主軸。我接編前,發行人王惕吾先生,問我編輯的方針。《聯合報》是第一大報,深入家庭,我覺得副刊應該老少皆宜。取材應該廣泛,文學性的文章當然不可偏廢,但應該文字流暢,清新可讀。其他的知識性、趣味性、甚至新聞性的文章,也應廣為採用。大抵上和《皇冠》的編輯方針類似。王惕吾先生非常支持我的想法,事實也證明深受讀者歡迎,我也因此而在這個崗位上,工作了十四年半。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把文學從狹隘的成見中釋放出來。

:那時候是你說出『大眾文學』這個名稱的嗎?

●大眾文學一定要有可讀性
:那時候似乎沒有『大眾文學』這個詞,一般認知文學可分為『純文學』和『非純文學』,後者也有人稱之為『通俗文學』。我認為文學沒有純與不純之分,只有『好的』和『壞的』之分。並且好壞之間,也沒有絕對的準則,有時候因為時代的遷變,影響了作品的評價。比如,張愛玲的作品,早期在上海很受歡迎,但也受譏評,但到現在被公認為是文學中的經典。足以證明她的作品,禁得起時代的考驗,或者可以說時代變遷後,更突顯出她文學素質的出類拔萃。有人認為文學作品應該有『深度』,寫得太流暢,太容易被讀者接受就不是『純文學』。我認為好的文學,應該很流暢,很能吸引廣大讀者,而讀者在興致勃勃的情形下讀完全文後,有所感受,就是好的文學,就是好的『大眾文學』。

:我評價大眾文學,第一個標準和平先生是一模一樣的。我也覺得文學最重要的就是趣味以及可閱讀性。其實這跟醫生給藥一樣,如果一個醫生開了藥,病人吃不完,或是不吃,再好的醫術也治不了病人的病。一個作家最基本的任務就是靠著他的作品和讀者互動,如果他的作品竟然沒辦法讓人家看得懂,沒有門路讓讀者進入作品,或者必須靠一種智識上的權威告訴讀者說:你看不完,或者是看不懂就表示你沒水準。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樣,我覺得這是知識分子的傲慢與權力的濫用,不是跟人家互動的方法。我心目中的好作品應該是要發揮一種親和的力量,讓讀者喜歡而自己來接受。

:文詠的說法,使我想起一段有趣的往事。大概三、四十年前,文壇流行一種『意識流』的小說。這類小說沒有明晰的故事脈絡,而是抒寫小說中的人物在情節進行中的思緒與意識。人類的意識,思緒常常是混亂的,跳躍的,除非你細心體會,才揣摩得出作者所要表達的內涵。閱讀這類小說往往十分艱難,讀完後也許根本不知道這故事到底講些什麼。因為這是一種新的『流派』,很多作家熱中效法,甚至有些作家認為太好讀的作品,就是沒有深度,如果我的小說那麼容易被人讀懂,那麼作家本身豈不是與讀者一樣程度粗淺了嗎?

:小說變成猜燈謎了!

:有一位作家,寫了一篇『意識流』的小說給我,我實在看不懂,他說你看不懂,就落伍了。於是我請了十位作家,包括司馬中原、朱西甯等,一起到我家同時讀這篇小說,並請他們看完以後,寫下他們認為這個故事到底在講什麼?結果十個人的答案,沒有一個人是相同的,當然也完全跟作者自己的解答不同。這篇故事講一個年輕人第一次到妓院的感覺,作者把寫好的小說一段段剪散,再隨意亂拼後謄寫出來,這樣當然沒人看得懂。為了一個形式,而破壞了小說的內涵與完整性,絕對是不可取的!我並不反對意識流有它的價值,但是你們假如把看得懂的小說故意變成看不懂的,就叫『意識流』,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當然『形式』在文學裡面是很重要的。有時候作者必須藉著特別的形式,去發揮出很好的創意,完成很好的作品。譬如說普魯斯特,他用了十七年的時間,寫《追憶似水年華》那麼厚的東西。在剛開始看的時候你實在會搞不懂,他為什麼要講一個教堂或是鐘聲,啪啦啪啦就寫個幾萬字?可是隨著我自己的年紀越來越大,每一次翻普魯斯特,都會覺得他寫的東西真是好!他的小說形式是絕對特別的。然而正因為那個特別的形式,使他可以在文學世界裡,把時間、空間、記憶都解構,剩下人的情感在記憶裡穿梭。那樣特殊的敘述,一開始雖然很不適應,可是一旦進入那個世界之後,你會深受感動,你的生命會跟作者產生一種很深刻的連結。
所以到現在我的閱讀其實很少去區分什麼純文學與非純文學的問題。我不介意作者用的是什麼形式,我比較在乎的是作品有沒有辦法跟人內在的人性或是人的靈魂去連結,讓我們感動。我覺得會感動人的文學,都是了不起的作品,也都可以被稱為大眾文學。

:的確,我十分同意你的看法。

●大眾文學要有創新性並且感動人心
:除了可讀性之外,我在評估文學作品時,第二個標準是看它有沒有創造力,有沒有創新性?有些作品也許形式上很時髦,看起來是當代流行的樣子。可是如果這樣的時髦反過來只是時髦,一味地模仿人家的樣子,自以為這樣高人一等,卻沒有任何內涵的創新或生命力,我覺得其實是最惡劣的。就好像如果今天紅衛兵當權我就穿起紅衛兵的制服,而不去獨立思考這樣做的意義是什麼?只是迷戀紅衛兵的威權,想要靠著那個威權為所欲為。歷史上常有這樣權力的貪婪與迷失。我覺得很多時候,知識分子受到威權不得不保持沈默這是可以接受的。可是如果貪戀並且附和知識、道德主流的權力,因而放棄了對時代思辨的良心與責任,這是比較惡劣的。
阿諾德(Matthew Arnold),馬庫色(Herbert Marcuse)和法蘭克福學派主要成員都曾經反對大眾文化。前者認為大眾文化對於精緻文化是一種傷害,會傷害『文化與文明』的傳統。後者認為大眾文化是一種粗糙的、低級的、可以重複被商業運作來大量複製的,並且可能是用來鞏固政府、麻痺人民的一種方式。他們認為商人可以發明一種公式,只要套用這個公式,就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暢銷。但是我覺得大眾沒有這麼笨,情況可能正好相反。如果你去研究出版或唱片、電影工業,你會發現百分之八、九十的唱片、電影發行都是鎩羽而歸的。換句話說,沒有任何公式可以保證暢銷、賺錢。反過來,如果你研究許多真正大熱門的書籍、唱片、影片,你會發現反而是在整個商業體系、時代中,少數最具有前瞻性、創意性的作品冒出頭來!
因此愈來愈多的當代學者,包括義大利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霸權理論』(Hegemony),法國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阿圖塞(Louis Athusser)許多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這些重要流派,都用完全不同的眼光來看待、分析『大眾文化』。『大眾文化』已經成了學術界一個愈來愈重要的課題。我自己在北醫醫學人文研究所開的課也用『大眾文化』的觀點來看當代的文學、電影以及音樂。舉台灣目前流行音樂界為例好了。有一次我兒子問我覺得周杰倫的音樂怎麼樣?其實之前我並沒有認真地聽周杰倫。後來我把周杰倫的音樂全都找出來聽,聽完之後我發現他的作品不但音樂造詣好,更特別的是充滿了時代的創新性。周杰倫音樂中的很多元素在過去流行音樂界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像他那首『三年二班』,歌詞非常有趣而諷刺的反映出了現在的青少年對學校的態度,跟我在《危險心靈》裡書寫的態度是一樣的。很多家長會跟小孩子說,古典音樂多好啊,周杰倫沒什麼水準。我覺得家長這樣的態度也未免太傲慢了。我自己雖然也喜歡古典音樂,可是你怎麼知道古典音樂一定是高級?而周杰倫的流行音樂就沒水準的呢?你怎麼知道將來周杰倫不會是以後的古典音樂呢!?
如果我們用心聆聽,我們其實可以從流行文化裡學到非常多的東西。大眾文化當然也有好、壞,可是好的,並且能夠存活下來的大眾文化,一定是要跟隨著時代改變而創新的。
再看看瓊瑤的作品。有人以為她寫的是風花雪月,不切實際的愛情。可是仔細去讀瓊瑤的作品,你會發現,在這些風花雪月愛情的背後,其實是台灣、中國社會在現代化的過程,孩子面臨戀愛到底是要受到父母控制,還是自己自主的重要問題。過去的愛情與婚姻必須尊重父母親,以及社會價值這個道統,可是隨著時代改變,情形完全不同了。因此,現代化的結果,產生了新一代對上一代對於價值觀的不同。你看瓊瑤的每一部作品,主題與其說是愛情,還不如說是對上一代、對時代的叛逆。甚至瓊瑤寫《還珠格格》那種清朝愛情,故事裡的『小燕子』仍然還是充滿了現代感十足的反叛。瓊瑤從『愛情』這個題目上找到了對抗主流道德、社會傳統最理直氣壯的武器。愛情是屬於『人性』的,道統卻是『非人性』的,瓊瑤故事中一次又一次的愛情悲劇,無非是一次又一次『人性』與『非人性』的對抗。很多人以為瓊瑤的愛情小說偏離現實,我覺得『偏離現實』不是瓊瑤受歡迎的原因(就像偏離現實也不是金庸受歡迎的原因一樣),反過來我覺得她的小說受歡迎的原因反而是因為她說中了『更深刻的現實』。瓊瑤作品說中了大部分讀者的心事,她說得最多,說得最勇敢,也因此最受到歡迎。
如果用這個觀點去看,你會發現,一個時代不管留下來的作品是什麼形式,它可能都講中了某種社會的潛意識,或是說中了某個大眾的心事。一定是有些別人不敢講,或是沒看到的,他看到了,他講出來。這種受到讀者呼應的創新性在我看來,是大眾文學作品中很重要的一件事。

●大眾文學的影響力
:除了可讀性和創新性之外,我對大眾文學還有一個重要的標準,那就是作品的影響力。依照葛蘭西的『文化領導權』理論,文化以及文學作品,某個程度都是在爭取道德跟知識的正當性與領導。我常常覺得作品並不存在書本裡,而是存在人的記憶裡。不管作品再重要,再偉大,當有一天它不再擁有影響力,或者是不再被記得時,作品也就消失了。就像彼得.杜拉克定義『非營利機構』的目的:不是獲利,而是生命的改變。我覺得作品也一樣,不是為了暢銷或是賣了多少,而在於它是不是得到讀者的呼應?它影響了什麼,又改變了什麼。
以『大眾文學』的宗師《侏儸紀公園》的作者麥克•克萊頓的作品來說好了。他的作品發行量不但上千萬,還常被拍成電影,影響力可說相當大。很多人以純文學的觀點來看麥克.克萊頓的作品,認為他作品的人物描寫刻板,只是情節緊湊,想像刺激,賣得好而已。可是從影響力的層次來說,克萊頓的許多作品,包括《侏儸紀公園》掀起的恐龍熱以及對分子生物學的探討,電視劇《急診室的春天》對於醫學界的影響,或者是小說《桃色機密》對於我們在『性別與權力』之間的思辨,甚至是《旭日東昇》對於九十年代美國對日本政策(日幣升值)的影響,它的確都發揮了很大的影響力,改變了世界的風貌。因此這些作品在我的心目中是很重要的『大眾文學』作品。
我常常覺得一個國家的改變,不是來自它有什麼樣的總統、或政治人物。反過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文化和人民的素質。我認為台灣一切的改變如果不從文化做起,一切都是空談。大眾文化對於帶動社會的思潮與改變有很大的影響力,我甚至覺得大眾文化是除了教育之外,對於台灣的改變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可惜目前除了政治選舉,或者是商業體系外,台灣社會並沒有給它足夠的重視。

●大眾意識抬頭
:聽文詠這樣說,看來我這許多年努力地為大眾文學搖旗吶喊,是值得做,也是應該做的事。也因此,在十年前,皇冠創立『大眾小說獎』,就是希望大眾文學從很多純文學的徵文獎中,拔竿而起,讓大眾文學得到更多的認識。當然,辦這個獎,花費龐大(獎金是所有獎中最高的),耗費的人力更多。但十年來,應徵的作品越來越多,讀者似乎也越來越能接受,這是我樂見的事實。

:或者也可以說是大眾文化的意識抬頭了。我覺得這樣的情形有好有壞。壞的部分是,越來越受到強烈商業運作的控制,你看美國好萊塢可以出現阿諾一、阿諾二、阿諾三……,它用集中的資本與市場不斷地運作許多像是色情、暴力等人性卑劣的部分。可是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因為現代人受的教育越來越高,不像以前讀到大學的少之又少,目前幾乎讀到研究所這個水準的人越來越多,所以大家的鑑賞能力都在提升,大眾要的東西也就越來越豐富了。大眾的要求使得市場競爭,並且必須吸納更多的人才與創新。過去好萊塢被嘲笑沒有內容,競爭的結果,現在你看好萊塢許多得獎的電影不管在技術以及作品深度都是當代一流的水準。許多有才華,會寫故事的人才,反而都跑去寫電影劇本,或是去做電動玩具的game。以前如果你是人才,好像只要讀書,然後考試,在學術界或政府當官是唯一的出路。但現在不是了,現在各行各業都能出狀元,這些力量其實也是來自大眾的。
我甚至覺得除了少數因為學術、政治不能開放給所有的人看的文本以外,所有公開發行的文學作品都應該是『大眾文學』。大眾文學應該是一種現象,而不是一種分類。當然,我一點也不願意說所有的『大眾文學』都是好的。許多用純文學眼光來看不以為意的『大眾文學』,用了新的眼光來看,就有了新的價值與內涵。還有更多所謂的『大眾文學』,就算用我所謂的『新觀點』來看,仍然是慘不忍睹的。
或許正因為這樣吧,『大眾文學』才值得我們更多一點的思考與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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