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錄】
身體在夢想裡面 侯文詠˙羅曼菲對談生死與夢想

侯文詠與舞蹈家羅曼菲是多年的好友,
羅曼菲的生命熱力,強力放送給身邊的每個人,
每次見面就給你一個大大的擁抱!
如今面臨生命的危機與挑戰,
羅曼菲將選擇用什麼態度面對?
侯文詠又是如何看待這個活力洋溢的女子呢?

:我從舞台上看到的羅曼菲跟認識以後其實不大一樣。以前我看到她的時候,嘖!就是很高貴!在舞台上,你會覺得她是個舞蹈界的天后。
:沒有啦,文詠還小的時候我就已經很大了!
:(笑)可是曼菲很真誠,而且很阿莎力,做什麼事都很open mind,她不會講話轉彎抹角,做事都很盡興!
我覺得曼菲很單純,但是並不是沒有經歷事情的那種單純。人是可以很複雜的,但是我跟曼菲交往,彼此都刻意保持單純,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很任意的講話。
而且我跟曼菲每次見面都是『擁抱』,這代表她的身體是她自己的。我認識很多朋友或者朋友的太太,有些甚至認識一、二十年,可是我們從來不曾擁抱過。這其實是一種『男性文化』的社會主流,太太是先生所擁有的,禮儀上不應該去擁抱,哪怕是『碰』都不可以。有時候我會想:難道擁抱就只能往那個方面去想嗎?難道人與人之間不能『只是單純的擁抱』嗎?剛開始『被擁抱』我很不習慣喔!可是久而久之,我會想,come on,既然我們之間都有情感的交流,為什麼要讓男性女性這件事隔絕我們,重點是你心裡真誠的程度啊!
:我也不是都抱啦!也是會挑一下人!
:真是我的榮幸。
:我跟侯文詠一下子就變成好朋友了,沒有一刻不自在,有時候你跟一些人吃飯,你還不能完全是你自己,還要稍微有禮貌一點……
:裝高貴啊……
:對對對!就是在應酬,我跟文詠從一開始就沒有應酬!
:她覺得沒有在應酬啦,可是我還是覺得她滿高貴的。(笑)

●曾經,在夢想的邊緣
:跳舞並不是妳原來學的東西,妳外文系畢業後,難道沒有想過要去當人家的英文女秘書嗎?
:有啊!我大四下的時候,就到處找工作因為那時快畢業了,我有一種焦慮感,還去考華航的空中小姐,結果我沒考上。
:妳一定沒跳舞給他們看!
:我到今天都還在怪那件旗袍是借來的。哈哈!語文能力我沒有問題啊,對話講得比主考官還好。我也去應徵過女秘書,結果上班第一天老闆就帶我去跳舞,我覺得很奇怪!後來我就沒去上班。不過,我認為人生就是:當你沒有得到這樣東西的時候,你就會得到另一樣東西。那個時候我已經嫁了,所以其實沒有什麼錢的考量,但是總覺得要做點什麼,到了紐約看到滿街的人都在跳舞、學音樂、學戲劇,我也想過兩年這樣的日子,學兩年跳舞,然後再去找一個比較穩當的工作,後來就是一直在跳舞這一行。
:那妳晃來晃去,有沒有過會『慌』的時候?
:大概在我唸到快要拿到舞蹈碩士的時候,就面臨到要回台灣或留在美國。人是不能比較的。第一次比較恐慌的是:我的大學同學跟我同時出國,幾年之後,他們都買房買車,而我還在跳舞,那時就覺得我在幹嘛?
那時我也去找了一個正正當當的工作──讀者文摘的 ,薪水各方面都很不錯,可是面臨真的要去上班,等於就是要割捨掉『跳舞』這件事,就覺得沒有那麼容易。
:所以那時妳只是想證明自己可以嘛!
:對對對!就是想證明自己可以。當時甚至想說跟姊姊學學做房地產好了,結果這輩子唯一賣過的一棟房子就是賣給我roommate的爸爸,也就是平珩的爸爸,平伯伯(皇冠雜誌平鑫濤社長)。
:我覺得『晃來晃去』很正常,怎麼可能有人天生就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其實我辭掉台大醫師的職位時,一點也不知道辭職之後會變成怎樣的狀態。在那之前我因為忙著實驗與博士論文,已經有好幾年的時間沒有寫書了。辭去醫師的工作之後當然會有一點茫茫然,有時候我還會忍不住想要和當年在醫院裡面跟我差不多的人比較,他們都有了什麼成就,我自己又有什麼成就?過了幾年之後,才會轉個念頭想:我根本不需要跟他們比較。我們已經走著完全不一樣的路了,我幹嘛跟別人比較?
又過了幾年以後,再回頭看當初和我一起在醫院工作的人,我甚至很佩服他們可以留在醫院裡面幫助病人。我會想,當初我割捨掉的是一個很崇高的工作,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很願意去幫助他們。那是一個我轉變的過程,從我覺得自己做不好、比不上他們,到我不要跟別人去比,到我覺得他們很偉大,如果我有能力要來幫助他們。
或許是因為這樣吧,我原來的老師、同事也都很支持我現在做的事情。

●處於夢想中──雲門二的活力
:妳現在擔任雲門舞集二藝術總監,一開始的時候很多人把雲門二想像成是雲門的副牌、雲門的預備軍,可是妳不這樣想,妳認為雲門二是一種新的革命,雲門二是跳給每一個人看的,混入社區,利用年輕的力量,而妳也真的喜歡這樣子。這真的是很inspiring,藝術裡面要有某種去除階級,去除掉誰是老大、老二的精神。我覺得很過癮,因為有人正在用不一樣的觀念,做著有趣的事情。
:對,侯文詠因此被我陷害了,因為我們在演出的時候,我常會找他上台去和觀眾分享他的經驗,因為我怕一般人覺得舞蹈很難親近,文詠一方面不是舞蹈圈的人……
:講錯了沒關係!
:而且你講話很好玩,又很會帶動觀眾的情緒,所以被我陷害了兩三年。
:其實也不是說陷害啦,我每年都會去看你們的表演,有人就問我說:『為什麼你很少講雲門一,對雲門二反而非常熱絡,每次去看都呼朋引伴。』我很老實回答:『因為我覺得雲門二比較好看。』
有人就問我:『你把林懷民放在什麼地方?』
我說:『老林的作品也很棒啊,問題他是大師級的、經典級的宗師,去看他的作品要有一種心情,焚香沐浴,很專注那樣的心情。而雲門二就不必了,它很隨和,充滿了我們年輕時代的那種tempo,很有力、很powerful。』
:比較生活性啦!也因為文詠的關係,我正在幫雲門二編一個舞,叫做『醫院裡的春天』。
:我覺得你們真的很辛苦,可是也很enjoy,因為你們enjoy,讓我們看舞的人也樂在其中,這種做事情的樂趣、觀念、方法,力量很大,不像以前講道理、講理論。這是雲門二,也是曼菲的生活風格,就是去做!那裡面就有種吸引人的力量。我覺得曼菲就是這樣,很多人老是談著夢想,卻離夢想愈來愈遙遠,而曼菲是『身在夢想裡面』,她才說感情是夢想,人已經在談戀愛了,才說跳舞是夢想,人已經在舞台上轉圈了,她是實踐派的。
羅:我是絕對的行動派。
:有些人一直講夢想,磨刀十年,最後東想西想,瞻前顧後,最後什麼也沒做。
:這樣說來,我是不怕死的那種!比如說,癌症患者找醫生治療,只是先談這樣治療,那樣治療的『存活率』與『可能性』,要是我的話就會信任醫師,直接做了,不行再說。
:如果做事情都這樣先試了再說,不斷嘗試,會不會成功率不高?
:我也不會什麼事都想軋一腳,基本上我的生活還滿單純的。
:只做妳想做的。年紀愈大,是不是成功率愈高?
:嗯──如果跟自己專業相關的東西,那當然是愈老成功率愈高囉!
:那非專業的部分呢?
羅:嗯──對我來說,人生的挑戰就是我的工作,我除了跳舞之外,也沒有什麼一技之長,不像侯文詠,又是醫生又是作家,有兩個可以選擇,我只有舞蹈,除了這個我不知道要做什麼。
:很多啊,妳不跳舞妳可以編舞啊……
:對我來說那是一樣的,自從生病之後,我已經面臨要放掉『跳舞』這件事了,因為我只能跳很特別的舞,比如說,不能太累,雖然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旋轉,但是我已經選擇不轉了。
:所以妳不跳也不會難過?
:不會耶,編舞我很開心,教舞我也很開心,在舞蹈的領域裡,並不是只有跳舞這件事情。

●人生就像party,隨時可以提早退場
:妳經歷了滿大的一場病(肺癌),妳的人生觀會因此而受影響嗎?
:我是極端的樂觀主義者,總是看好的那一面。生病對我雖然有影響,可是不會改變我原來的生活觀、人生觀跟對生活的態度,反而會更積極的去過日子。
:會不會更迫切?
:有一點點。其實我也不會急著想要留下『 』!我能編舞編到哪一天就編到哪一天。生病到現在,有機會多編了三個舞,我就滿開心的,反正本來的作品就不是多麼偉大的作品,但是編的過程中得到很大的快樂。
:妳怎麼那麼沒有志氣呢?
:對啊!(笑)我不是很有志氣的人,我的夢想就是:『到峇里島玩!』這類的。
其實,再過兩個禮拜我要去檢查,我又出了一點小狀況,要是有問題的話(可能是癌症復發),那就要做化療,沒別的選擇。兩個星期之後,並不是說『立刻要死』,不過也可以『還滿近的』。我會想:如果可以把現在手邊的舞編完也不錯,可是如果是『為了幹嘛』而去編舞,我就會覺得壓力太大了。
我的夢想就是:今天有什麼好玩的?我很幸運的是,我做的事情、交的朋友都很好玩。到了這個年紀,什麼東西都不要勉強;到了我現在這樣,就更不需要勉強。我每天還過得滿開心的,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日子可能會比別人短一點,可是我只希望最後的日子不要太辛苦,我比較注重活著時候的品質啦!
就像去一個party,通常我很早就累了、不想待了,我就先離開。我希望人生就像一個party,我只是比人家早點走而已。
我非常喜歡睡覺,我覺得睡覺是非常享受的事情。如果那一天真的來臨,我不會去跟任何人say goodbye,我只希望我的朋友們當作我在隔壁房間睡覺就好了。
:妳生病是來得很突然的吧?那妳面對死亡之前跟之後有沒有什麼不同?
:之前從來沒有深思過死亡這件事,因為我的父母都還在,這輩子都還沒有面臨過我身邊的人死亡,所以第一次面臨死亡就是我自己。我覺得滿lucky的,因為我一直認為走掉的人比留下來的人幸福,『老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萬一我提早走了,就無須去面對『老』這件事。
世界上的每件事都有得有失,就像我說那些好玩的事情,背後一定也有辛苦的地方,必須要照單全收。
我未來會活在『隨時都會離開』的感覺裡,我並不會因此而覺得恐懼,反而會因此而想要多把握一些東西,而且有些事情如果真的不想做,我也不會為了面子啊什麼的去勉強自己。

:我發現妳不斷在往未來看。生命會不會逼著妳回頭看從前?
:喔!往從前看我非常滿足,我覺得我很幸運,如果我走的話,除了擔心被我留下來的人之外,其實我沒什麼好遺憾的,因為我有一個good life──我沒有小孩,因為從來沒有小孩,所以也不覺得沒有小孩有什麼好遺憾的;因為沒有小孩我就沒有顧慮,我走的話也不必擔心什麼人,我的日子過得還滿精采的,回頭看走過的路、經歷過的那些事,包括那些up and down的愛情,都很精采,如果走的話應該含笑而走。

●愛情來的時候就要抓住
:我當醫師時也接觸過不少癌症的病人,能夠像妳講得這麼愉快的並不多,為什麼妳可以回過頭去看,並且覺得『我的一生真的很過癮』?
:其實好的壞的經驗都會為你帶來一些東西,比如說我有很不好的婚姻經驗,老實說,那是讓我成長最多的。小時候,林懷民就說:『你要變成一個artist,那麼你就要有困境!』那時我想:『這樣實在太辛苦了,我不要變成一個artist。』可是困境會自己找上門來,我自己面臨最辛苦的部分總是跟感情相關,而不是病痛。而感情讓我從少不更事,了解到人生其實是複雜的,人的感情也是複雜的,好人跟壞人是那麼不清楚、模糊的,自己在某些時刻也可以是兇神惡煞……像文詠跟雅麗,他們談戀愛、結婚,一直都很好,我覺得那是前世修來的福!
:也沒有幸福到那麼無聊的地步啦!
:其實走過來了,你自然從那裡面失去了一些東西,可是也有另外的收穫。
:很多人經過了一些挫折,下次再碰到就學會繞遠路,可是妳似乎不會怕,妳還是會勇往直前……
:一定會的!我鼓勵所有人,當愛情來到的時候,一定要抓住!當然不要給自己製造麻煩,有的人很辛苦,腳踏好幾條船,那我覺得也不必,但是當你ready、沒有什麼牽絆的時候,為什麼不試?很多人會因為怕失戀而不談戀愛,我不是這種人。
:妳復原力很強吧?
:對,沒錯!
:妳有沒有什麼秘訣呢?這很厲害耶!
:可能……我運氣好,沒有遇到很──壞的人吧?
:我覺得曼菲真的很阿莎力,因為妳勇於追求,但妳也敢說不要。
:對啊,我覺得我是可以『不要』的那種,比如拿感情來說,如果一個男生要跟我曖昧不明的話,我就會說:『那咱們就算了!』當然要難過幾天啦!但是我相信我有自癒的能力。
:妳會哭嗎?
:當然會啊!唉呀││慘得咧!但是我在哭的時候,同時會知道:我會痊癒。
:曼菲連哭都是大哭的。我們共同的朋友George跟我說:『曼菲啊,說她什麼跳舞啊、編舞啊、理想啊這些都不是真的,她只要一失戀就什麼都不要了。』
:他是看到我失戀『當天』,我在哭的時候就是哭!徹徹底底的那種哭,絕對不壓抑。故意去找那種跟失戀有關的音樂,一直聽一直聽,一直把它挖掘出來,而且我會很清楚傷口平復到什麼程度,當然有些傷口不會平復,但是有些是絕對可以的。我這種人就是這樣,我不會讓傷口一直留著,一直重複去撕開那些傷口,我會很快去處理它,雙氧水,點上去!
:ㄘ──夠俐落了吧!
我跟曼菲不一樣,我雖然不會哭,可是我不會那麼乾脆。可能我們的職業不一樣,從以前我就是在看別人哭的,我不能哭。曼菲的『哭』很像是跳舞,要去宣洩出來,而我是寫小說的人。要是難過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的習慣是把來龍去脈、關係弄清楚,我是不哭的,我會冷冷地想啊想地,等故事被我寫完,或者那個觀點被我想清楚之後,我的難過也就過去了。當小說出版之後,讀者哭讀者笑,雖然那裡面有我曾經經歷過的辛酸,可是那已經是讀者的小說了。

●如果可以改變,你想改變……
:駱駝這種生物很有趣,在沙漠中會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最後一天,已經超過牠的負荷了,牠就ㄆ一ㄚ,倒下去。
如果人都一定要死的話,能不能像駱駝,都不要老,一直保持年輕,直到最後一刻,就倒下去死掉。如果可以改變一件事情,我最想改變這個,我認為老是一件很討厭的事情。
在精神面上,我可以靠我的力量、我的思想,靠很多事情去得到自由,這事我愈來愈可以做到,但是對於『老』我真的很無可奈何。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人不要變老,不過這樣的話,化妝品可能賣不掉,哈哈。
:也不會啦,因為人都希望自己活著的時候看起來很年輕嘛。我覺得以前的人五十歲看起來很老,現在都很年輕了。我自己可能就是很幸運,不用面對老的那種人。
侯:年輕其實是一種狀態,有時很難去界定,像有次我跟我媽他們去香港玩,我想說老人家十一點多了,要早點休息,不是ㄋㄟ,回到飯店十二點多,我媽說,澳門還沒逛好可惜,我說:『可是明天早上六點多要坐船。』,我媽說:『管他的,再來衝!』心態上比我還年輕。

●如果可以選擇,你想變成……
:我想要當一顆樹,因為我覺得樹的根是很深的扎入地面,可是在樹枝的部分卻又是很自由的。我如果走了之後,倒是希望有什麼人家裡的院子很漂亮,把我的骨灰灑在那兒,變成一顆樹。
:我希望能夠變成靈魂,沒有身體,我覺得人會有物質的慾望、貪婪啦,都是來自於『身體』,而且身體會漸漸衰老,靈魂只會越來越成熟,若沒有軀體,靈魂是很自由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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