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曾經是侯文詠的讀者,相信你很難不隨著他文字裡的真誠,翻飛舞動著那些翩翩的想望。
不論是令人捧腹大笑的幽默小品,還是反應深沉社會問題的長篇小說,透過他的作品,你總是能找到一股堅定的力量,支撐著你重新鼓起勇氣,好好去追求你原本已經不存希望的那些夢想。
身為一個擁有如此神奇力量的作者,他是怎麼升級自己文字和心靈力量的經驗值呢?他又是如何豐美自己的生命,進而灌注豐沛的功力給予廣大的讀者呢?
●創作是釀造一瓶芳醇甘美的葡萄酒
小學開始,他就是個四處投稿的小小作家,並曾是《王子》雜誌的小記者。
大學畢業,他出了第一本書《七年之愛》,成為一位文藝風格的年輕校園作家。
接著,《淘氣故事集》、《大醫院小醫師》、《親愛的老婆》、《烏魯木齊大夫說》、《頑皮故事集》、《離島醫生》……幽默風趣、文字淺白、令人笑中帶淚的精采作品,讓他成為本本熱賣的天王級暢銷作家。
後來,他一改詼諧輕鬆的作風,近期的作品《白色巨塔》、《我的天才夢》、《危險心靈》,轉而為深沉的自我剖白與社會寫實風格,依然受到讀者的廣大迴響,並引起社會各界的熱烈關注。
但是,在用一連串的作品深深撼動人心之後,他又親身示範了一種完全違反社會利益原則的驚人之舉:棄醫從文,放棄高薪待遇的醫師工作,全心全意投入文學創作。
創作對他來說,究竟有什麼樣無法割捨的重要性,讓他義無反顧的選擇把全副心力完全投入,甚至用整個生命去追求?
生性幽默風趣的侯文詠,說起『創作』這回事,卻是相當誠懇而嚴肅的:
『創作對我來講有一點像是生產葡萄酒那種釀酒的過程。我的創作很難來自於靈感,很多都必須來自於生活。以前年輕的時候你是充滿了想像,可是年紀大了,你又充滿了歷史跟生活的經驗。那些東西它不會一下冒出來就變成故事,但是有些時候,為了某些緣故或是某些生活的經驗,會讓我好像想起什麼事,然後它會為我開出某些通道,引導我走到某個地方去。而在那裡我會發現說,喔,原來這裡有一瓶我十年前放在這裡的酒,已經發酵
了。
『所以生活中的某些事情,觸動了我記憶中的某些想法,然後我知道它對了,就慢慢的把它挖掘出來。而且我強迫自己不要快,因為我覺得「快」太像這個時代了,這個時代所有東西都是快速、快節奏的,而我覺得寫作它之所以會不一樣,它可能必須有抵抗時間或是抵抗節奏的那種信念或是方法,才可能有比較好的東西端出來。就跟釀酒一樣,它就是需要某種最原始的一些時間或是什麼來釀造。我想寫作很多的價值,也是出現在這個地方吧。
『現在日常生活的節奏我也試著緩慢,甚至刻意讓自己再慢一點。以前我的節奏其實是很快的,可是我覺得那麼快的節奏實在不太適合寫作,因為如果一個人的心裡有很多的空間,你就可以裝很多的東西很多的情感,可是如果你沒有空間也沒有時間,就什麼都裝不下了。』
因此,侯文詠總是給自己一年的時間,好好的、慢慢的去寫一本書,宛如細心用歲月釀造一瓶芳醇甘美的葡萄酒。
●創作要面對自己內心的真誠
侯文詠的作品總是充滿真誠動人的力量,原來追溯到釀造這瓶葡萄酒的原始素材,果然也是粒粒皆精選的上等『真誠』葡萄:
『我覺得你自己要創作一個東西,要能找到一個比較貼近你內心想說話的方式,而最難的部分會是在於你到底要選擇什麼去說。到現在這個階段,我會特別在意我要說的話是不是忠實於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我自己想說的,或是我在說的時候是不是違背了自己?還有當我開始這樣做的時候,我是不是有足夠的意志,或是這個我想說的話,是不是有足夠的吸引力吸引我,讓我可以用一年到兩年的時間,每天和它相處?如果我不選擇一個我真的很在乎的東西,可能就好像跟一個討厭的人談戀愛談一整年那種感覺吧。
『我現在其實很懷念寫《白色巨塔》跟《危險心靈》的那個時刻,雖然很辛苦,可是我覺得那個時光很好,因為當時是毅然決然、完全沒有任何猶豫和害怕去寫的。而當我真的很重視我的作品的時候,每次看自己的作品,就好像會知道我是誰,那個時候我在哪裡……這種從作品裡找到自己的感覺,有時候甚至會比我活生生的活著,都還要再深刻一點。
『年輕的時候,我曾經為了想寫一些鄉土文學的東西,跑去華西街看妓女的生活都是怎麼樣的,結果不但眼鏡被妓女們搶走,最後這些「經歷」也沒有造成什麼好的小說。而後來我寫作也有一個觀念在改變,就是我沒有辦法去寫那些跟我生活週遭不相干的事情。所以我開始從大學的生活寫起,寫完之後又寫自己實習醫師的生活,然後寫當醫師的生活、當兵的生活、家庭的生活……都是我碰觸得到的、跟我熟悉的、或是這個時代的東西。我想一個作家要寫好的作品,還是應該要寫跟他生命有關聯的、他所在意的那些人或者是事情,也因為這樣,他才會有自己很大的特色。』
侯文詠也曾經想學張愛玲的風格,想學海明威的風格,然而越是學別人,越是找不到自己的風格。終於,他發現對自己真誠,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才是最重要的:
『後來慢慢回過頭來,我反而想去深深的挖掘自己內在的東西,從我自己去發出聲音來。因為這會比我去體驗一些我所不熟悉的事情,還更真實一點。而且我覺得只要你誠懇的告訴自己想寫的是什麼,讀者一樣是可以接受你的。像我寫到《白色巨塔》的時候,裡面沒有一個笑話,跟我以前的風格完全不一樣了,但是台灣的讀者真的很nice,還是容許我這樣亂搞!所以寫完這篇我就跟自己講說,只要是自己真心想寫的東西,實在是沒有什麼不能寫的。』
或許正是這樣吧,當侯文詠甚至忘記了自己有什麼風格時,竟看見有人在網路的討論中說:『這篇東西真是標準的「侯氏風格」。』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讓作品自己發揮影響力
在《白色巨塔》還沒出版之前,大家都覺得送紅包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甚至有很多醫生不收,病人也會說『這是一定要的啦』逼著他收,因為他們需要這樣做來得到安心的感覺。『這是一個大家的共犯結構。』侯文詠說。
就連他自己,都曾經發生過一件『離奇』的紅包案:
有一次他在台大醫院探訪病人的時候,一個病人塞紅包給他,侯文詠直說不要,於是那個病人叫他的家人小孩通通出去,再繼續進行塞紅包的猛烈攻勢。侯文詠眼看病人相當執意,也只好撂下『狠』話:
『我絕對會把你當做親人一樣照顧的,你不用這樣子!』
聽完這句話,那位病人果然把紅包收起來了,並且把他的家人小孩通通叫出來,還跟他們像公佈答案一樣的宣告:『他沒有收啦!』
『哎呀,我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收的啦。』病人很開心的說著。
接著,簡直像有預謀一般的,病人拿出一本侯文詠的書請他簽名!
『我書裡面寫的,難道你們都不相信嗎?』快被嚇傻的侯文詠問他們。
『沒有啦,這是一定要這樣子的,是我們的一種禮貌啦!』喜孜孜的病人天真的回答著。
『還好我真的沒有收過任何一個紅包,』侯文詠彷彿仍在冒著尷尬的冷汗,『但是在《白色巨塔》出版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就算仍然有醫生在收,有病人在給,大家都已經理解這是見不得光的事情,這種力量從某個程度來講可能是用革命也行不通的,但是因為大家都發揮了這種看不見的影響力,事情也就開始改變了,而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很珍貴的價值。』
至於討論教改疏失的《危險心靈》,更是引起各界廣泛的討論。
侯文詠說:『其實在寫《危險心靈》的時候我也會害怕,本來以為會有家長或老師罵我,甚至我的小孩去讀書也可能會被找麻煩。但是後來我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反倒是有老師會買書去送給其他老師,互相提醒不要再犯這樣的錯誤,而且還有國中請我去跟老師演講,這真是我之前也沒料到的結果。』
對於自己的作品發揮如此深遠的影響力,侯文詠表示:
『我想這是因為書裡有一種正當性的標準在裡面,它並不是靠我個人力量賦予的,只是放在那個地方,經過所有人的討論,群眾自己就會產生一種是非對錯的價值判斷。我越來越覺得人的內心有一種善良和真純,而且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內心的這個東西還是會存在。所以如果你是站在那個良善與真誠的部分,你就是站到了人內心裡面真正最強而有力的部分。人可能會被現實或什麼事情逼迫,但是永遠都會渴望這種光明。我覺得一個作家到最後可能要把自己忘掉,因為你也不過是有歷史以來那麼多的過客之一,也許作家只是把他感受到的光,轉為大家也可以看到的形式。這也是我自己在寫作的時候,一直相信而且越來越純粹的部分,而這個力量也讓我覺得不管在寫什麼,不管在做什麼,我會想盡辦法保持在這種標準。另一方面我也相信那是我內心真正喜歡,並且感到舒服的東西。』
●學會面對真實的自己
《白色巨塔》和《危險心靈》,把真實的世界整個掀翻,把許多人不敢講的真心話大聲的說出來,雖然侯文詠自己也曾擔心會被罵得很慘,但是後來什麼事也沒有。然而你知道嗎,當年侯文詠出版第一本書的時候,卻曾經結結實實的挨了罵:
『當時跟我同期的像是張曼娟啊、彭樹君啊,我們幾個都是大學剛畢業就出書,而她們幾個女生是第一次把照片放到封面上,當然我是沒有這樣做啦,因為那時候出版社老闆看了看這幾位文藝美少女,再看看我,就跟我說「侯文詠,你可以不用上封面!」後來我們的書都賣得很不錯,甚至比很多文學界的大老都還要好,但是清一色全部挨罵!罵什麼呢?罵我們這些人是「標榜著美色,但是沒有實質內容、只寫愛情的年輕作家。」可能因為我們幾個人都是年輕的校園作家,而且我的名字在不知道的人看來,有點像是「趙詠華」那種女孩子的名字。我的作品《七年之愛》其實是講醫學院的,可是書名聽起來好像是一個愛情長跑了七年……所以,我也被罵了!我自我安慰說,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啦,至少人家說我還有美色!好笑的是,時勢所趨,過了很久以後,當時在罵人的作家,或者是罵人的評論家,他們自己出書也都用照片當封面!』
雖然那次侯文詠明明沒放照片卻白白挨了罵,但是在成為知名暢銷作家之後,他的照片不但常用在宣傳上,甚至還曾被放到大型看板上。對於這一點,他也曾覺得矛盾。如果自己重視的是內在真實的東西,這種把你打扮得光鮮亮麗,甚至有些虛假的照片大量曝光,會不會傷害了什麼真實的東西呢?
『這些年我比較能輕鬆看待究竟有沒有放照片這回事了,我也學會了怎麼跟自己的名氣相處。我覺得你根本不要再去想說銷售怎麼樣,包裝怎麼樣,你只要回到自己的東西夠不夠好,因為你寫的東西是最重要的,那個是最本質的。我覺得這件事情想清楚以後,對我來說後面的事就會比較簡單,自己也會比較舒服了。』
在面對自己的真實,並了解自己的真心之後,真的,就沒有什麼事情好擔心的了。
正如《我的天才夢》裡面所說的:『一個人生命中能達到最了不起的成就,無非就是發現自己,並且勇敢的成為自己。』
侯文詠說:『我自己希望過一個有意義的生活,當然我也在寫作的過程當中,追求這些對美好生命的想望。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讀者在我的作品裡看到了這些東西,並因此激發了他們對於某種信念的堅持。但後來有人告訴我的確是這樣子,我自己也因此而更加堅定自己的信念。是不是有所謂真善美的存在呢?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發出這樣的聲音,也有人呼應我們,我們因為彼此的這種看見,然後相信了這樣的事情,知道自己的這種想法並不是那麼孤寂的。然後,我們會一起堅信這樣的生活方式,堅持自己也可以過著那樣美好的生活。
『我覺得只要你講的是正面的東西,時間都會讓這個正面的東西慢慢被肯定,並漸漸被社會的力量重視與接受。我相信時代應該是不斷在進步的,它本身應該會有一個positive
thinking(積極正面性思考),我不認為這個時代會發展到一個很墮落的地步,因為人類的時代永遠會有光明,雖然走了幾千年以來也發生過不少戰爭,可是這個文明是不會被毀滅掉的。所以如果我們不要去為了某種自己的利益或者什麼因素,只是單純的順著人類的這種人性去走,那麼人類天性中一些善良的東西就會跟著展現。』
侯文詠就是這麼的『真』。
寫作是來真的,生活是來真的,他帶給大家的夢想與希望,也都是來真的……正是因為這種對真、善、美的堅定信仰,侯文詠和他的作品似乎也散發著某種明亮溫潤的光澤,並使他和讀者之間的關係越來越親密。他就像是一位現代的『光明教主』,即使是最破敗腐朽的廢墟,他也能夠從裡面挖掘出一點兒光亮,並讓大家都看到、都相信這些光亮的存在。儘管忙亂的世界依然紛紛擾擾,儘管浮動的人心依舊飄飄盪盪,只要你依然堅信真誠與善良,你也可以看見黑暗角落中的光亮,激發出一股讓生命美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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