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想中的學校是一種在乎每一個個別的生命,教導學生了解自己,以自己的生命為舞台,並且懂得去享受自己的生命、發展自己生命潛能,與群體和諧共享的地方。
Q:在《白色巨塔》寫醫院故事後,為什麼會想要寫有關教育題材的小說?
A:以往我都寫比較快樂的事,一直到近幾年才有心情回想國中、高中的事,直到寫《我的天才夢》以前,我幾乎沒碰過這部分的題材。儘管我曾經想回去審視那些事,但一直不知道用什麼觀點來寫才好。我記得在那段痛苦的K書的日子裡,我曾立下心願:『有一天如果我有能力,我要廢除掉聯考!』過了那麼多年,換成我的小孩這一代承受升學壓力,看著他們沒有變得更輕鬆,我過去那個願望忽然明晰起來──雖然我很清楚自己不太可能當教育部長了,不過我總覺得好像虧欠了自己,或者是我的小孩這一代一些什麼。這麼些年來,我也聽過周遭不少故事,一直放在心裡。寫完《我的天才夢》之後,我開始在想,也許該是把它寫下來的時候了。
Q:書名的『危險』有什麼含義?是不是指主角的心靈很危險?
A:我曾經在一本外文書上的某個段落,看到一個詞『dangerous mind』,這個詞立刻抓住我的某種心情。寫這篇小說時,我一直想著『危險』這樣的意念,我希望整本小說的段落裡,充滿著危險心靈這樣的訊息。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在這個故事裡面,所有的角色,包括小傑、老師、家長、媒體、政治人物,每個人都把自己的心態、想法,逼到了一個懸崖邊上的位置,很可能一推就會掉下去了。這種危險的感覺雖然埋在我們心靈深處,可是卻真實存在,我們每天的生活似乎都活在這種精神的壓迫裡面。
我並不覺得危險心靈指的只是小傑這個主角。危險是相對的,就因為主角小傑的心靈很危險,因此他才會招惹出這些事,並且承擔這些事情。很多安全、乖乖牌的心靈只是默默承受,他們可能感覺不到這些承受的背後是多麼龐大,必須像小傑這樣具有危險心靈的挑釁才可能把背後這龐大的一切暴露出來。糟糕的是,構成背後這更龐大的一切,其實是更多更危險的心靈,包括父母、老師、政治人物等等,這已經是整個社會整體性的問題。所以這個危險的概念非常吸引我,對我來說,情節反倒是其次的。我關心的是,『一個』危險心靈去遇到『更多』危險心靈,它們之間的衝撞與抵抗,所擦出的火花與觀照。
Q:這個主角的個性及遭遇有沒有參考什麼特定的人?你是如何揣摩青少年次文化的?是否曾為此去過PUB、甚至嚐過搖頭丸?
A:這本長篇和過去《白色巨塔》很不一樣,因為醫療我是非常熟悉,不過到了《危險心靈》就不太一樣了。首先,我的兩個小孩也都還在國小的階段,另外我的國中教育離我也已經有一段距離了。所以這次寫作,我得發揮以前在實驗室做研究的精神去查閱資料、法規、書籍雜誌,另外還訪談家長、老師、學生、教改學者、教育行政人員、警察、律師、立委……我還跑去PUB觀察廝混,至於吃搖頭丸的感覺──別忘了我是麻醉科醫生,管制藥物我本來就熟悉。寫青少年文化、環境是得做一些功課,幸好這次很多人都對我提供很大的幫助,我自己也一直沒有排斥或者是離青少年文化太遠。
Q:你寫這本書最想提出什麼觀點?
A:這個故事最吸引我的地方是一開始它看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大部分的人忍耐一下,吃一點悶虧也就過去了。不過所謂沒什麼了不起並不代表真的沒事,我努力地讓它到最後發展成很大的事,讓背後很多原來看不見的東西都被牽扯出來。如果很多人覺得我寫的事情似曾相識,我會很高興,因為這是我所希望的。這不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但我試著重新去建構一個真實的教育事件,最主要的是希望大家一起來想想:為什麼會這樣?這許多『為什麼』才是我想讓大家一起來思考的;如果大家覺得這個故事實在不愉快,這些不愉快也和現實有些相呼應,那麼我們可不可以更積極想一想,該怎麼改變呢?
當然我也有點自私地想幫我的男主角去伸張正義。我不覺得他的作為全是對的,但他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小男生,一個不允許十五歲小男生犯錯的社會是可怕的。儘管他很聰明,最後他還是被逼到角落了(不管我怎麼自私地想讓他獲得勝利)。最後他能和整個世界抗衡的就是他的純真和誠懇,這是小傑最後才發現的,也是我自己寫到最後才發現的。可惜這種純真和誠懇似乎不是我們教育裡面最被強調的方向。教育其實是一個伴隨心靈長大的過程,問題是,在我們目前的教育體制中覺得最重要的事情,真的是生命最迫切的事情嗎?或者剛好相反呢?像書封那句話所說的,『長大就是累積與擁有,或者,長大意味著不斷地失去?』
Q:這次寫《危險心靈》時,寫作過程中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心情?
A:如果要說特殊心情,寫作最常感受到的就是挫敗!如果有人問我寫長篇小說什麼事情最難?我一定會說:忍受發呆。可是一篇長篇小說往往花費最多的時間就是發呆!不過這也是最有趣的部分。就像《危險心靈》一樣,從故事一開始,雖然我是作者,可是我根本不知道結局會是什麼。並不是說我完全沒有概念,問題是儘管我想了各式各樣的結局,但寫到最後,沒有一個結局是我當初所預期。
以前我以為寫長篇小說可以規劃,像照著建築藍圖去搭建,可是寫完《白色巨塔》和《危險心靈》才發現長篇小說像人生一般,完全不能依照計畫行事,處處出乎意料之外,每次想按計畫走就會不好看,你的人物和劇情就會開始奄奄一息,然後你自己也會開始寫不下去,發呆、慢跑……忽然有一天,你覺悟到故事主角有他自己的生命,你得照著他的生命去發展成應該有的樣子,於是你又豁然開朗,劇情急轉直下,你又會過幾天寫得很順的好日子,再碰到瓶頸,然後一切重新開始。
寫長篇小說不能硬幹,你如果要憑藉意志力完全掌握,最後的結果常常是走冤枉路,我最慘的一次是寫《白色巨塔》,走了十幾萬字才發現此路不通,主角都罷演,對白也很無趣,你只好回頭重來找開始走錯的岔路。這本差不多,常常是路走岔了再回頭,也是幾千、幾萬字的『丟』。所以我寫長篇不敢貪快,寫太快只是徒勞。
隨著主角小傑一路闖關,從第一字寫到最後一字,我自己彷彿也用小傑的心情隨他過了一年。最近我才驚覺到一年來我不知不覺把頭髮剪成短髮,常穿T恤、牛仔褲,用孩子的觀點去想事情。這本長篇寫到最後那幾個禮拜,我全身痠痛、手腕肌肉受傷、頭痛、失眠,元氣大傷,但真的寫到最後時,竟又產生不捨的心情,我心裡想,啊,就這樣要告別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再找到一個讓我覺得這麼淋漓盡致,心甘情願的題材了。寫作就是這麼奇怪的一件事。
Q:你覺得到底應該讓孩子提早知道世界的醜惡?還是該讓他們保持那種美好世界的天真幻想?
A:有人以為他們可以控制小孩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我覺得這種想法是很嚇人的。我覺得小孩以自己的理解去感受世界,不管是好是壞,大人其實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我常覺得誠實是最好的策略。有些小孩很早碰到醜惡的問題,有些人晚點碰到,這只是時間的問題,你無法改變。我覺得大人能做的其實是和小孩一起經歷歡笑、愛與信任的過程,要在他內心建構足夠的良善與樂觀,這樣將來他碰到壞的東西,心裡仍有足夠的光明去抗衡。人到一個程度,都會看透一些事情。有些人看透了還是很樂觀,活得很有智慧;有些人看透了就去自殺──這些不同不是世界醜不醜惡,反倒是每個人心中美好的想望夠不夠的問題。
Q:你下一本新書仍要創作長篇小說嗎?
A:我目前是有一些構想。不過下一本長篇可能要再等個幾年,讓一個作家有足夠的時間醞釀與成長。我目前在中國時報三少四壯的專欄每週都寫一篇1000字左右的極短篇。這當然可能是長篇寫完,想轉換不同的口味。不過這麼短的故事我愈寫愈起勁,有兩個很好的理由:第一我想更接近真實人生。這一系列故事每篇開頭都以類似:『這是某人告訴我的故事……』開始。我也試著在故事裡面保留真實的原味。我覺得一個作家無論如何都應該對生命的真實保持謙卑,這系列作品是我對自己的期許,也是對真實生命的致意。第二個原因純粹是技巧性的。我想練習用很少的字來講更大意涵的故事。有時候,長篇寫完了,覺得我們每天說那麼多話,寫那麼多字,其實好不真實。有沒有儘量少倚賴字,就可以把故事寫好呢?簡單、乾淨一直是我對寫作風格的信仰,更短的故事,也許更接近這個核心。這些東西如果寫得夠豐富了,我希望會是下一本書。
Q:現在升學率已超過百分之百,難道這不是一種升學壓力的解放嗎?將來我們的下一代會不會沒有競爭力可言?
A:諾貝爾獎得主勞倫茲曾觀察雁鵝,發現公雁鵝為了吸引母雁鵝,所以競爭演化的結果羽毛顏色愈來愈鮮豔、翅膀愈肥厚,問題是這種雁鵝不但目標明顯、而且肥重飛不動,最容易被獵人逮住,最後漸漸面臨了絕種的危機。所以同種競爭未必是順應自然演化,台灣整個教育比較麻煩的情形也是這樣:同種競爭是否是順應時代發展?還是恰好相反?所以在這個問題之前,也許我們應該先想想,到底這樣的時代,我們所要的競爭力是什麼?方向在那裡?競爭力並不是只要讓小孩子競爭我們就會得到,那麼簡單的問題。
Q:你夢想中的完美學校是什麼樣子?
A:學校不應該是一個為了任何『偉大』的目標、教導學生變成不是他自己的地方。我們現行教育鼓勵學生競爭、領先,靠這些成果去贏得別人的讚賞、尊敬,並且在別人的目光中肯定自己,這樣的想法其實非常危險。首先,領先只有少數人,大部分的人在這樣的思考之下,其實找不到安身立命的出路。再來,一個競爭、領先思想掛帥的人,其實很難尊重自己的生命,享受自己的生命,更不用說尊重別人、與別人分享了。這樣的主流思想落入了一種無法解決的吊詭:那就是失敗的人很痛苦,成功的更痛苦。因此,我夢想中的學校是一種相反想法的學校,它在乎每一個個別的生命,教導學生了解自己,以自己的生命為舞台,並且懂得去享受自己的生命、發展自己生命潛能,與群體和諧共享的地方。我一點也不認為那樣的學校栽培出來的學生會比較沒有競爭力。因為事實上,一個了解自己、享受自己,並懂得積極發揮自己生命潛力,與群體保持和諧關係的生命,在當代社會的潮流,其實是更具競爭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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