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絲毫未覺,
惡意正在暗處蠢蠢欲動……

比利.桑默斯坐在飯店大廳等人來接他。中午十二點整。雖然他正在讀文摘大小的漫畫《阿奇與他的男孩女孩》(Archie's Pals 'n' Gals),他卻在想艾米爾.左拉 的第三本書,也是他的突破之作《紅杏出牆》(Thérèse Raquin)。他在想這是很適合年輕人讀的書,他在想左拉此時正要開挖一處又深又收穫匪淺的礦脈。他在想左拉是噩夢版的狄更斯,他在想這個主題可以寫成很好的論文,只不過他才不會寫呢。
十二點過兩分,門開了,兩個男人走進大廳。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將黑色的頭髮梳成五〇年代流行的龐畢度頭。另一人矮小,戴眼鏡。兩人都穿西裝,尼克的人都穿西裝。比利在西岸就結識了高個子,這人跟了尼克很多年,他是法蘭基.麥金托。因為他的髮型,尼克的某些手下也稱他為「貓王法蘭基」,現在因為他開始地中海禿頭,大家稱他為「太陽能貓王」,但不敢當著他的面講。另一個人比利不認識,肯定是這附近的人。
麥金托伸出手,比利起身向他握手。
「嘿,比利,好久不見。見到你真好。」
「法蘭基,我也很高興見到你。」
「這位是波利.羅根。」
「嗨,波利。」比利向矮子握手。
「比利,很高興認識你。」
麥金托從比利手中接過「阿奇」漫畫。「不錯嘛,還在看漫畫。」
「對啊。」比利說:「對,我很喜歡漫畫,搞笑的漫畫。有時看超級英雄的漫畫,但我不是非常喜歡那種題材。」
麥金托翻起內頁,讓波利.羅根看其中幾頁。「瞧瞧這些妞兒,真是的,我都可以用這個打手槍了。」
「貝蒂與薇若妮卡。」比利將書本拿回來。「薇若妮卡是阿奇的女朋友,貝蒂想篡位。」
「你也看書?」羅根問起。
「偶爾長途旅行時看,還有雜誌,但主要還是漫畫。」
「棒棒棒。」羅根說,還對麥金托使了個眼色,不是很低調,麥金托皺起眉頭,但比利不以為意。
「準備好要走了嗎?」麥金托問。
「當然。」比利將漫畫塞進後方口袋裡。阿奇跟他豐滿的女性友人,這主題也可以寫一篇論文。寫髮型帶來的安全感,寫永遠不會改變的態度,還有河谷高中,以及那裡不會前進的時間。
「那咱們走吧。」麥金托說。「尼克在等了。」

麥金托開車,羅根說他矮,所以他坐後面。比利以為他們會往西區前進,因為那邊是高級地區,而尼克.馬傑利安無論在家在外,都喜歡搞排場,搞鋪張。而且他不喜歡飯店。不過呢,他們卻是往東北方向前進。
從市區開了三公里後,他們抵達一處住宅區,比利覺得這裡屬於中下階級住的地方。比他小時候住的拖車公園多了三、四個階梯,但實在稱不上精緻。這裡沒有大大的門禁社區,附近只有牧場式的平房,小小的草地上有旋轉的灑水器,主要為一層樓建築。大多維持得不錯,但有幾間需要重新上漆,草坪也長滿野草。他看到一戶人家用紙板擋在破窗上。在另一棟房子前方,身穿百慕達短褲跟汗衫的肥仔坐在草坪椅上,這椅子大概是在好市多或沃爾瑪旗下的山姆會員商店買的,胖子啜飲啤酒,看他們經過。美國過了一陣子好日子,也許一切即將改變。比利了解這種社區,它們是氣壓計,而這裡已經開始走下坡了。此處居民的工作都是要打卡的那種。
麥金托將車子停在兩層樓建築的車道上,草坪斑斑駁駁的。這棟房子外漆是淺淺的黃色,還過得去,但看起來不像尼克.馬傑利安選擇待的其他地點,就算只待幾天,他也不可能接受這種地方。這裡看起來像技工或底層機場員工會住的地方,老婆會剪折價券,還有兩個孩子要養,每個月付房貸,每週四晚上跟去啤酒聯盟打保齡球。
羅根開了比利的門。比利將「阿奇」漫畫放在儀表板上,下了車。
麥金托領頭走上門廊。外頭很熱,但室內有冷氣。尼克.馬傑利安站在通往廚房的短短走道上。他身上的西裝大概跟這棟房子一個月的貸款差不多。他稀疏的頭髮梳得貼貼的,沒辦法吹龐畢度頭。他有一張圓臉及在拉斯維加斯曬的黝黑皮膚。他人高馬大,但擁抱比利時,突出的肚子卻硬得跟石頭一樣。
「比利!」尼克驚呼,輕吻他的兩側臉頰,還熱情大力拍了拍他。尼克露出燦爛的微笑。「比利、比利,真是的,見到你真好!」
「尼克,我也很高興見到你。」他張望起來。「你平常待的地方比這裡高級多了。」他停頓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
尼克大笑起來,他的笑聲爽朗又具感染力,麥金托跟著笑,羅根露出微笑。「我在西區有地方,短期的地方,可以說是替人看家。庭院裡有噴泉,中間是那種光著屁股的小孩子,那叫什麼來著⋯⋯」
智天使,比利心想,但他沒說出口。他只是繼續掛著微笑。
「總之呢,就是一個小孩在尿尿就對了。你改天自己看看就懂了。不,這裡不是我的,但,比利,如果你願意接這份工作,那這裡就是你的了。」

尼克帶他到處參觀,說:「完整裝潢。」彷彿是在兜售,也許他的確是在兜售。
房子有兩層樓,樓上有三間臥室,兩間浴室,一間比較小,大概是給小孩用的。一樓是廚房、客廳,還有很小的飯廳,頂多只能稱為小餐座。地下室很大一部分鋪了地毯,一邊是超大電視,另一邊則是乒乓球桌。裝了軌道燈。尼克說這裡是娛樂室,他們在此坐下。
麥金托問他們要不要喝點什麼,他說有汽水、啤酒、檸檬水跟冰茶。
「我要一杯阿諾.帕默。」尼克說。「檸檬水一半,冰茶一半,冰塊多一點。」
比利說聽起來不錯。他們開始閒聊,等飲料來。聊天氣,聊靠近邊界的南部有多熱。尼克想知道比利的旅程怎麼樣,比利說很好,但沒說他從哪裡飛過來,尼克也沒問。尼克說那個該死的川普怎麼樣,比利說他怎麼樣。他們差不多就只聊到這裡,但沒關係,因為等到麥金托用托盤端著兩個高高的玻璃杯回來又離開後,尼克就開始聊正事了。
「我聯絡你朋友巴奇的時候,他說你想退休了。」
「考慮中,幹太久了,真的太久了。」
「的確,的確。對了,你幾歲了?」
「四十四。」
「脫下制服後就開始了,對不對?」
「差不多。」他很清楚尼克對這一切瞭若指掌。
「總共幾件?」
比利聳聳肩。「我記不太得。」十七,加上第一起,那就是十八件,手上打了石膏的男人。
「巴奇說如果價錢合理,你也許會幹最後一票。」
他等著比利開口,比利沒開口,於是尼克繼續說下去。
「這票的價格非常合理。你接了,往後就能在溫暖地區的吊床上喝鳳梨可樂達度過下半輩子。」他再次露出燦爛的微笑。「兩百萬,五十萬訂金,剩下事後付清。」
比利的口哨不是在演戲,他不覺得這叫演戲,而是他的「愚蠢自我」,這是他擺在尼克、法蘭基、波利這種人面前的樣子。類似安全帶,你不是因為期待會遇到車禍才繫安全帶,但你永遠料不到在山邊這一側的馬路上你會遇到怎樣的貨色。這點也適用於生命的道路上,大家橫衝直撞,在收費公路上開錯線道。
「怎麼這麼多?」他接過報酬最多的案子不過七萬。「不是政治人物吧?因為我不碰政治人物的。」
「差得遠了。」
「是壞人嗎?」
尼克大笑起來,搖搖頭,用充滿喜愛的目光看著比利。「你就是愛問這個問題。」
比利點點頭。
「愚蠢自我」也許只是假象,但這是真的,他只對付壞人。這樣他晚上才睡得著。他的確是靠著替壞人「做事」過活,這點無庸置疑,但比利並不覺得這是什麼複雜的道德問題。壞人付錢給他,請他幹掉別的壞人,沒問題。他基本上將自己視為持槍的清道夫。
「這人壞到底了。」
「好喔⋯⋯」
「而且這兩百萬不是我出,我只是中間人,收的是代理費,但不是從你這邊扣,另外算的。」尼克靠向前,雙手交握在大腿上。他的表情非常誠懇,他望著比利的雙眼。「目標跟你一樣,是專業狙擊手。只不過這傢伙不會問他的目標是好人還是壞人,他不用分。如果價錢對了,他就會接。此刻咱們姑且稱他為老喬。六年前,也許是七年前吧,不重要,這傢伙在上學路上幹掉了十五歲的孩子,這孩子是壞人嗎?不是嘛,事實上,他是模範生。不過有人想給孩子的爹一個教訓,孩子就是訊息,老喬則是信差。」
比利思索起這是不是真的。不太真實,蘊含了童話故事般的寓意,但感覺又挺真實的。「你要我幹掉一個殺手。」彷彿他此時才終於明白一樣。
「說對了。老喬此刻人在洛杉磯的男子中央監獄裡,罪名是傷害與性侵未遂。性侵未遂這檔事兒,如果你不是MeToo運動 的小姑娘,其實說來也好笑。他誤認某位女作家是妓女,這位女作家當時在洛杉磯參加研討會,女權主義的女作家。他有點硬來,女作家用胡椒噴霧噴他。他打斷女人一根牙,害人家下巴脫臼。這位作家之後大概可以因此多賣十萬本書吧,該謝謝老喬,而不是告他,你說是不是?」
比利沒答腔。
「哎呦,比利,你想一下嘛。鬼才曉得這傢伙幹掉多少狠角色,結果他卻被女同志解放者噴了一臉胡椒噴霧?你肯定看得出其中有多幽默。」
比利象徵性地笑了笑。「洛杉磯在美國另一邊。」
「沒錯,但他去『那邊』之前,曾來過『這邊』。我不曉得他為什麼會在這裡,我也不在乎,但我知道他想打牌,有人告訴他該去哪裡。因為,你瞧瞧,咱們的好朋友老喬自以為是個豪賭客。長話短說,他輸了很多錢。大贏家在早上五點誕生時,老喬朝著人家肚子開槍,不只拿走自己的錢,還抱走了所有的錢。有人想阻止他,大概是另一個蠢蛋賭客吧,結果老喬也請他吃子彈。」
「他殺了這兩個人?」
「大贏家死在醫院,但死前指認出老喬。想阻止他的老兄活了下來,他也指認了老喬。你知道還有什麼嗎?」
比利搖搖頭。
「監視器畫面,你現在明白整件事的方向了嗎?」
比利明白,當然明白。「不太確定。」
「加州那邊告他傷害,大概是甩不掉了。性侵未遂大概逃得掉,畢竟他又沒有拖著那個女的進暗巷什麼的,他還他媽的提議要付錢哩,所以就只是『遊說』吧?檢察官不會費心施壓。他也許會在郡立監獄待上九十天,債就清了。不過,在此他是謀殺,而在密西西比河的這一邊,他們對這傢伙的態度可嚴肅了。」
比利明白。在共和黨的州,他們會讓冷血殺手解脫。他非常清楚這點。
「看過監視器畫面後,幾乎可以確定陪審團會讓老喬得到注射死刑。你明白了嗎?」
「當然。」
「他利用律師替他爭取引渡,意料中事。你懂什麼叫引渡吧?」
「當然。」
「好,老喬的律師很努力,而這傢伙不是追救護車的那種二流律師。他已經爭取到了聽證會延期至三十天後展開,他也會想出別的辦法來拖延,但到頭來他還是會輸。而老喬會單獨監禁,因為有人想捅死他。老喬搶過刀子,扭斷對方的手,但如果有一個人想捅他,大概還有一堆人想捅他。」
「幫派恩怨?」比利問。「是瘸幫嗎?他們跟他有仇嗎?」
尼克聳聳肩。「誰知道?反正老喬現在待在個人牢房裡,不用跟其他豬仔一起吃飯,每天有三十分鐘單獨放風的時間。同時,律師接觸了很多人。他放出來的風聲說,老喬知道一件很大條的內幕,但條件是免除他的謀殺罪名。」
「可能嗎?」比利覺得不可能,就算老喬在牌桌上殺的人是個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也辦不到。「檢察官可能會排除死刑,或著降到二級謀殺之類的嗎?」
「比利,你不錯嘛,至少方向對了。不過,就我聽說,老喬想要排除所有罪名。他肯定手裡掌握了什麼大王牌。」
「他覺得他的情報可以讓他逍遙法外?」
「看看開口的是誰啊?不曉得逍遙法外多少次的人。」尼克大笑起來。
比利沒有笑。「我不會因為我在牌局輸錢就殺人,我根本不打牌,我也不搶劫。」
尼克點頭如搗蒜。「比利,這我清楚,專殺壞人。我只是開玩笑鬧你啦。喝你的飲料。」
比利喝起他的飲料,他想著:一單,兩百萬。他又想到,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不管這傢伙知道什麼,有人不希望他透露。」
尼克用手指比成手槍,對著比利,彷彿他進行了多了不起的跳躍推理一樣。「你懂了。總之呢,一個當地人聯絡我,如果你要接,你也會跟這傢伙見面。他給我們的消息是我們要找一位頂級狙擊手,頂級中的頂級。我就想到比利.桑默斯,他媽的就結案啦。」
「你要我解決這個人,但不是在洛杉磯,而是在這裡。」
「不是我,記住,我只是中間人,是別人。口袋很深的人。」
「有什麼風險?」
尼克又笑笑,又用手指比出來的槍指向比利。「直接切入重點,是吧?真他媽會畫重點。只不過,真的沒有什麼風險,也許算有吧,看你怎麼想。這個案子的風險就是時間,你看看,你要在這裡⋯⋯」
他揮了揮手比向這間黃色的小房子,也許他指的是房子座落的小社區,之後比利會知道這裡叫做央林區,就在密西西比河東邊,梅森–迪克遜分界線 下方的位置上。
「⋯⋯待上好一陣子。」

他們又談了一下。尼克告訴比利,地點已經選好了,他指的是比利開槍的地點。他說比利不用立刻決定,他可以再了解一下,親眼看看。肯.霍夫會帶比利了解狀況,他就是當地人。尼克說肯今天不在城裡。
「他知道我用什麼嗎?」這不代表他加入,但已經是朝那個方向跨進一大步。大部分時間坐著沒事,開一槍就有兩百萬。這種工作實在很難拒絕。
尼克點點頭。
「行,我什麼時候跟這個霍夫見面?」
「明天,他今晚會打電話去你的飯店,跟你約時間地點。」
「如果我接,我需要掩飾身分的說詞。」
「都想好了,美得冒泡,喬治歐的主意。你先跟霍夫見面,明晚我們再告訴你。」尼克起身,伸出手,比利向他握手。他以前跟尼克握過手,但他不喜歡,因為尼克是壞人。不過,實在很難不喜歡他。尼克很專業,而且他的笑容很討人喜歡。

波利.羅根開車送他回飯店。波利沒怎麼開口。他只有問比利介不介意他開收音機,比利不介意,波利就轉到輕搖滾電臺。他一度說:「羅根斯與馬西納,他們最棒了。」還有在雪松街上有人超他車時,他罵了一句,這就是他對話的全部內容。
比利不介意。他在想他看過的那些電影,搶匪計畫幹最後一票。如果「黑色電影」算一個類型,那「最後一票」就是底下的分類。在這種電影裡,最後一票總會出錯。比利不是搶匪,他也沒有跟幫派合作,他更不迷信,但最後一票這種事還是讓他有點不安。也許是因為酬勞太高了,也許是因為他不知道是誰付的錢,又為什麼要殺這個目標。也許甚至是因為尼克說的那個故事,目標居然冷血殺害一個十五歲的模範生。
「你會留下來嗎?」波利將車停到飯店門口時問。「因為這個霍夫會弄到你要的工具。我大可自己來,但尼克說不行。」
他會留下來嗎?「不知道,也許吧。」他停頓了一下。「大概會吧。」

 

當決定金盆洗手的頂尖殺手,意外遇見奄奄一息的少女,兩個心靈受傷的孤獨靈魂彼此相遇,一場以復仇與正義為名的公路之旅就要展開。
聚焦人性的惡意與脆弱,描摹人生的孤獨與失落──這是只有史蒂芬.金才寫得出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