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它流血〉

二○二一年一月,一個寄給勞夫.安德森警探的小小鼓鼓信封送到了隔壁鄰居康拉德府上。多虧安德森家所在的郡教師持續罷工,他們才能去巴哈馬度一個長長的假期。(勞夫堅持要兒子德瑞克帶書去,德瑞克說這叫「荒謬的掃興鬼」。)在安德森一家回到弗林市前,康拉德答應會轉寄他們的信件過去,但這個信封上大大的文字寫著:請勿轉寄,煩請親自轉交。勞夫打開信封的時候,他會看到一個隨身碟,標題為「如果它流血」,這應該是在說舊時的做新聞模式:「見了血,有血腥味,才能上頭條。」隨身碟裡有兩個檔案夾,其中一個裡面都是照片與聲譜圖,另一個則是某種報告,或來自荷莉.吉卜尼的口述日記,她之前跟警探一起偵辦一樁案件,從奧克拉荷馬州開始,在德州的山洞裡結束。這個案子永遠改變了勞夫.安德森對現實世界的觀點。荷莉的最後一份語音檔案日期是二○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她聽起來氣喘吁吁。
勞夫,我盡力了,但也許這樣還不夠。雖然我已經周詳計畫好,但我很有可能無法全身而退。如果我死了,我要你知道,你的友誼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如果我死了,而你選擇接下我所開始的調查,請你格外小心。你是有妻子與兒子的人。

(報告在此結束。)

二○二○年十二月八日、九日

1
松林鎮自治區是一個距離匹茲堡不遠的社區。雖然賓夕法尼亞州西部主要產業是農業,但松林鎮區吹捧自己擁有繁榮的市區與差點就有四萬的人口。你一進入市界,就會經過一個巨大的青銅物體,打造出這玩意兒的文化價值令人存疑(但當地人似乎很喜歡就是了)。根據告示牌說明,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松果!」這裡有個小停車場,供人野餐拍照。很多人會這麼做,將小小孩放在松果的「鱗片」上,拍照傳上網(小小的告示牌寫著「二十公斤以上孩童請勿攀爬」)。今天太冷,不適合野餐,這個季節,流動廁所也收起來了,令人存疑的文化價值青銅產物裝上了閃爍的聖誕燈飾。
就在巨大松果後面不遠,接近第一個標示松林區市區的紅綠燈處,就是亞伯特.麥奎迪中學,七年級、八年級、九年級的學生加起來快要五百人,而且這裡的老師沒有鬧罷工。
十二月八日,九點四十五分,賓夕快遞的卡車停進學校的環形車道。快遞員下了車,站在卡車前一、兩分鐘,研究他的寫字板。然後他將眼鏡沿著窄窄的鼻梁往上推,輕輕摸摸他的鬍子,然後繞到車尾。他翻了翻,然後挖出一個長寬高皆為九十公分的方形包裹。他輕鬆抱起,所以不是非常重。
門口的警告標語寫著:經過允許,訪客才得以進入校園。貨運司機按下告示牌下方的對講機按鈕,學校的秘書凱勒太太問起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有個包裹要給……」他低頭看著標籤。「哎呦,看起來像拉丁文,要給……這個……尼莫……印普內……還是印普尼……」
凱勒太太幫了他一把。「尼莫印普尼拉賽席特會社,對嗎?」
監視畫面上,貨運司機看起來鬆了口氣。「妳說是就是囉,最後兩個字的確是『會社』沒錯,這一串到底什麼意思?」
「進來再說。」
凱勒太太微笑望著貨運司機穿過金屬探測器,進入主要辦公室,將包裹放在櫃檯上。上頭貼了好幾張貼紙,有聖誕樹、冬青跟聖誕老人,還有很多穿著格紋裙、戴黑帽子、吹風笛的蘇格蘭人。
他一邊用腰帶上的讀取裝置瞄準地址標籤條碼,一邊說:「所以,這個尼莫印普尼拉賽席特會社回到家、踢掉鞋子的時候,到底是啥玩意兒?」
「那是蘇格蘭的格言。」她說。「意思是『犯我者必受懲』。葛利斯沃老師的時事討論課在蘇格蘭的愛丁堡附近有一間姊妹校。他們會互相寫電郵,在臉書上交流,互傳照片什麼的。蘇格蘭的孩子支持匹茲堡海盜隊,我們的孩子替巴奇薊花足球俱樂部加油。時事討論課的孩子會在YouTube上看球賽。自稱為『尼莫印普尼拉賽席特會社』(Nemo Me Impune Lacessit Society)大概是葛利斯沃老師的意思。」她望向標籤上的退貨地址。「沒錯,藍丘中學,就是這裡,還有學校專屬的郵票什麼的。」
「我敢說一定是聖誕禮物。」快遞員說。「肯定是,妳看這裡。」他歪放箱子,讓她看仔細書寫的「十二月十八日才能打開」的文字,左右還有各一個吹風笛的蘇格蘭老兄。
凱勒太太點點頭。「那是聖誕假期前的最後一個上學日,希望葛利斯沃老師也寄點東西過去。」
「妳覺得蘇格蘭小孩會準備什麼禮物給美國小孩?」
她大笑起來。「希望不要是羊雜餡肚就好。」
「這啥?又是拉丁文來的?」
「羊的心。」凱勒太太說。「還有肝跟肺包在羊肚裡。我知道是因為我丈夫在我們十週年結婚紀念日帶我去蘇格蘭。」
快遞員臉一沉,害她又大笑起來。然後快遞員請她在讀取裝置的欄位上簽名。她簽好名字,他祝福她今天愉快,也聖誕快樂。她也同樣祝福他。快遞離開後,凱勒太太逮到一個在上課時間蹺課閒晃的同學(沒有離開課堂的通行證,但凱勒太太這次不計較),請同學將箱子送去圖書館與一樓教師休息室之間的儲藏室。午休時,她把包裹的事告訴葛利斯沃老師。老師說,三點半,也就是最後一堂課的時候,他會把東西拿去課堂上。如果他中午時就拿過去,死傷可能會更慘重。
藍丘中學的美國俱樂部並沒有送亞伯特.麥奎迪學校的學生聖誕禮物。天底下也沒有賓夕快遞這間公司。後來,警方發現棄置的快遞公司卡車,早在感恩節過後沒多久,這輛原本停在購物中心停車場的車子就遭到盜竊。凱勒太太自責自己沒有注意到快遞員沒有別名牌,他的掃描器讀取包裹地址條碼時,也沒有跟UPS或聯邦快遞的機器一樣發出嗶一聲,因為那玩意兒是假的。什麼學校專屬的郵票也是假的。
警察會告訴她,任誰都會錯過這些小細節,她沒有理由覺得自己該負起全責,但她還是覺得自己有責任。學校的保全裝置,也就是攝影機鏡頭、上課時的門禁、金屬探測器,這些東西都很好,但也只是機器。她則是(過去式了)方程式裡的人性要素,柵門的守門員,她卻讓學校失望,讓學子失望。
凱勒太太覺得她失去的那一條手臂只是她贖罪的起點。

2
下午兩點四十五分,荷莉.吉卜尼準備好要迎接總能讓她開心的一個小時。這也許暗示了她品味不佳,但她還是很享受週間六十分鐘的電視節目,她也會盡量確保「誰找到就是誰的」(偵探事務所找到新的地點,就在鬧區的費德烈克大樓五樓)三點到四點之間沒有其他人出沒。反正她是老闆(她還是覺得這點難以置信),要做這種安排也不困難。
今天,她在老威.霍吉斯過世後的夥伴彼得.杭特利正在執行外勤任務,要去不同的流浪漢收容所追查一名逃家的人。同時在「誰找到就是誰的」事務所工作的還有傑若米.羅賓森,他從哈佛大學休學一年,想把一份四十頁的社會學報告擴展成他期待的一本書。他在事務所兼職。今天下午,他在城市南區,尋找名為「幸運」的黃金獵犬,狗狗遭到綁架,也許在主人拒絕支付一萬美金贖金後,綁匪會將狗丟在青年鎮、亞克朗或坎頓。當然,狗狗可能會出現在俄亥俄州的郊區,也許死在那裡,也許不會。她跟傑若米說,狗狗的名字就是好兆頭。她說,她充滿希望。
「妳有『荷莉希望』。」傑若米滿臉笑意。
「沒錯。」她說。「好了,傑若米,『快撿回來』。」
她很有機會獨占整間辦公室,直到下班,但她真的在乎的只有三點到四點這段時間。她分神望著時鐘,順手寫了封生硬的電郵給安德魯.愛德華斯,這位客戶擔心合夥人想要併吞公司資產,結果合夥人並沒有,但事務所出了力,所以客戶必須付錢。荷莉寫道:這是我們的第三張帳單。請結清款項,不然這件事就會移交收款公司。
荷莉發現當她使用「我們」跟「我們的」,而不是「我」跟「我的」的時候,她的文字會比較有力量。她還在努力,但如同她祖父常說的一樣:「羅馬不是一天造成,費城也不是。」
她把信寄出去,咻,然後關掉電腦。她望向時鐘,兩點五十三分。她走去小冰箱,拿出一罐零卡百事。她把飲料放在公司發送的杯墊上(印著「尋找人事物,提供好服務,客戶不會輸」),然後打開辦公桌左上的抽屜。藏在一堆亂七八糟文件紙張中的是一包士力架迷你巧克力。她拿出六塊,她會分別在節目的六個廣告間吃掉。她一一拆掉包裝,把它們排成一列。
兩點五十五分。她打開電視機,調成靜音。莫瑞.波維奇(Maury Povich)正昂首闊步,走來走去,煽動攝影棚裡的觀眾。她也許品味很差,但沒有這麼差。她考慮要不要先吃一顆巧克力,但她要自己等等。就在她恭喜自己忍住的時候,她聽到電梯聲,然後翻起白眼。肯定是彼得。傑若米去南區了,沒那麼快回來。
是彼得,就是彼得,他面露微笑,說:「噢,快樂的一天,終於有人說服艾爾去找人來修——」
「艾爾什麼也沒做。」荷莉說。「我跟傑若米搞定了。只是小故障。」
「你們是怎麼——」
「跟一點駭客小技巧有關。」她的目光還盯著時鐘,兩點五十七分。「是傑若米動的手,但我也可以自己來。」她再次坦誠以對。「至少我覺得我可以。你有找到那個女孩嗎?」
彼得對她豎起兩根拇指。「在陽光收容所,我的第一站,真是好消息,她想回家了。她打電話給她媽,老媽會去接她。」
「你確定?還是這只是她的說詞?」
「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就在旁邊,她講得聲淚俱下。荷莉,這是好現象。我只希望這位老媽不要跟那個愛德華斯一樣賴帳。」
「愛德華斯會付錢的。」她說。「我下定決心要收到他的錢。」電視上的莫瑞現在成了跳舞的腹瀉藥藥瓶。這對荷莉來說真是一大進步。「彼得,現在別吵,我的節目再一分鐘就要開始了。」
「噢,我的天,妳還看那傢伙?」
荷莉不滿地望了他一眼。「彼得,歡迎你一起看,但如果你要繼續尖酸刻薄,打壞我的好心情,我就希望你迴避。」
要果斷,艾莉.溫特斯都是這麼說的。艾莉是她的治療師。荷莉中途短暫去看過另一位治療師,這位先生出過三本書,還寫了一堆學術文章。她去找他的原因並不是要驅逐從青少女時期就追著她跑的心魔。她跟卡爾.莫頓醫生談的是比較近期的妖魔。
「不要尖酸刻薄,收到。」彼得說。「天啊,真不敢相信妳跟傑若米繞過艾爾,直擊問題。荷莉,妳真了不起。」
「我正在努力更果斷一點。」
「妳成功了。冰箱裡有可樂嗎?」
「只有零卡。」
「噁,那玩意兒喝起來——」
「噓。」
三點了。她調高電視音量,她等待的節目主題曲響了起來,鮑比.富勒四人組(Bobby Fuller Four)的〈我對抗法律〉(I Fought the Law)。螢幕上出現法庭場景。旁聽席上的人跟著音樂鼓掌(他們其實是攝影棚觀眾,就跟莫瑞節目一樣,只是沒有那麼兇猛),旁白高喊:「壞蛋閃邊,因為『強法』來啦!」
「全員起立!」法警喬治大喊。
觀眾統統起身,還在搖擺拍手,而強法則從他的辦公室走出來。他六十六歲(荷莉是從《時人》雜誌上看到的,這雜誌藏得比士力架迷你巧克力更隱密),頭光得跟八號球一樣……只不過他的膚色不是黑色,更像深巧克力。他踩著舞步前往法官席的時候,身上寬大的袍子還前後搖擺起來。他抓起小木槌,跟節拍器一樣左右搖晃,露出一整口潔白的牙齒。
「噢,坐著電動輪椅的耶穌基督啊。」彼得說。
荷莉給他一個更不爽的眼神。彼得一手拍嘴,另一隻手揮了揮,以示投降。
「請坐,請坐。」強法法官說(本名其實是傑哈.法森,這也是荷莉看《時人》才知道的,但已經很接近了),而觀眾紛紛就座。荷莉喜歡強法,因為他直來直往,不像那個茱蒂法官,喜歡挖苦人,又「爛得可惡」。他有話直說,就跟老威.霍吉斯生前一樣……但強法不是什麼替代品啦,不是因為他只是電視節目上的虛構角色而已。老威已經過世多年,但荷莉還是很想他。她今天所有的一切與成就,統統都是老威的功勞。天底下沒有人跟他一樣,但她在奧克拉荷馬州的警探朋友勞夫.安德森跟他算是有一點像。
「我這來自另一個媽的好兄弟喬治,咱們今天有啥案件?」這話逗得觀眾哈哈大笑。「民事或刑事?」
荷莉曉得同一位法官不太可能同時審理民事與刑事這兩種案子(也不可能每天下午都有新案子要審),但她不在乎,這些案件都很有意思。
「法官,民事案件。」法警喬治如是說。「原告為羅妲.丹尼爾茲太太,被告是她的前夫,理查.丹尼爾茲。兩人要爭家裡狗狗『壞孩子』的監護權。」
「狗官司。」彼得說。「正合我們的胃口。」
強法法官靠在他的小木槌上,木槌特別加長。「我的兄弟喬治,這位『壞孩子』今天有來嗎?」
「法官,牠在候訊室。」
「很好,非常好。而這位『壞孩子』跟名字一樣壞嗎?會咬人嗎?」
「強法法官,根據保全人員的說法,牠似乎非常討喜。」
「太好了。咱們聽聽原告是怎麼說壞孩子的。」
此時,飾演羅妲.丹尼爾茲的演員走進法庭。荷莉曉得在真實世界裡,原告跟被告開庭時就會入席,但這樣比較有戲劇效果。丹尼爾茲太太穿了一身太緊的洋裝、踩著太高的高跟鞋,她沿著中央走道入場,此時,旁白卻說:「一分鐘後回到強法法官的法庭現場。」
一則死亡保險的廣告出現,荷莉將第一顆士力架巧克力塞進嘴裡。
「不曉得我可不可以來一顆?」彼得問。
「你不是該在減肥嗎?」
「我每天到了這個時候都會低血糖。」
荷莉(不情願地)打開辦公桌抽屜,但在她能夠挖出甜食包裝袋之前,擔心無法支付丈夫葬禮費用的老太太就閃人,取而代之的是「突發新聞」的四個大字畫面。接著出現的是主播萊斯特.霍特(Lester Holt),荷莉當場就知道事態嚴重。萊斯特.霍特是電視臺的「大咖」。每次看到突發新聞,她都祈禱不要是另一場九一一恐怖攻擊。拜託,上帝,不要是另一場九一一,也不要是核子攻擊。
萊斯特說:「我們打斷您原本的電視節目,插播一則即時新聞,位於賓州匹茲堡東南邊六十五公里處松林區一所中學發生嚴重爆炸案。據報死傷慘重,且多為孩童。」
「噢,我的天啊。」荷莉說。她把原本伸進抽屜裡的手抽出來,蓋在嘴巴上。
「我必須強調,目前狀況尚未得到官方證實,我想……」萊斯特用手壓著耳朵聆聽。「好,對,遠從匹茲堡跟我們連線的是切特.翁道斯基,他就在現場。切特,聽得到嗎?」
「可以。」一個聲音說。「可以,我聽得見,萊斯特。」
「切特,目前你掌握了什麼狀況?」
畫面從萊斯特.霍特轉開,聚焦在一個中年男子身上,荷莉覺得這位老兄長得就是一張地區新聞從業人員的臉——不夠帥,無法成為主流市場喜歡的主播,但還上得了檯面。只不過他領帶打的結歪歪的,也沒有化妝遮住他嘴巴旁邊的痣,頭髮也亂糟糟,彷彿沒時間梳頭一樣。
「他站在什麼玩意兒旁邊啊?」彼得問。
「不知道。」荷莉說。「噓。」
「看起來像一個超大的松——」
「噓!」荷莉實在無法在乎什麼巨大松果,或切特.翁道斯基的痣跟一頭亂髮,她全神貫注看著在他身邊呼嘯而過的兩輛救護車,車子開得很近,警示燈閃個不停。她心想:有人死傷,嚴重死傷,多數為孩童。
「萊斯特,我可以告訴你,亞伯特.麥奎迪中學這邊最少確定有十七名死者,受傷的人更是不計其數。這項資訊來自不願具名的郡警副警長。爆炸裝置應該放在主要辦公室或旁邊的儲藏室。如果各位仔細看……」
他指過去,攝影機乖乖跟著他的手指拍攝。一開始,畫面很模糊,但當攝影師穩住鏡頭,放大的時候,荷莉可以看到建築物一側被炸出一個大洞。磚頭在草坪上散落一片。隨著她逐漸理解眼前的狀況(同時大概還有其他一百萬個狀況),一名身穿黃色背心的男人從洞口走出來,他懷裡抱著什麼東西。小小的,還穿著運動鞋。不,只有一隻腳有穿鞋,另一隻鞋顯然是在爆炸時炸飛了。
鏡頭回到連線記者上,捕捉到他正在調整自己的領帶。「警長辦公室晚點肯定會召開記者會,但此時此刻,通知大眾並不是他們最在乎的事情。家長已經開始聚集……女士?女士?我可以耽誤妳一點時間嗎?我是切特.翁道斯基,WPEN電視臺,十一頻道。」
出現在鏡頭前面的女人非常胖。她沒有穿外套就趕來學校,她的印花居家洋裝跟寬鬆長袍一樣在她身邊波濤洶湧。她一臉死白,只有腮幫子上的兩處紅亮,頭髮亂到讓翁道斯基看起來非常整齊,她胖胖的臉頰上有閃閃淚痕。
荷莉心想:他們不該拍攝這種畫面,我不該看,但他們拍了,我也看了。
「女士,妳的孩子是亞伯特.麥奎迪的學生嗎?」
「我的兒子跟女兒都是。」她說,然後緊握住翁道斯基的手臂。「他們沒事嗎?先生,你清楚他們的狀況嗎?艾琳跟大衛.維農?大衛七年級,艾琳九年級。我們都叫她艾琳弟弟,你知道他們是否無恙嗎?」
「維農太太,我不清楚。」翁道斯基說。「我覺得妳該去問問副警長,他們在那邊架拒馬。」
「先生,謝謝你,太謝謝你了。替我的孩子禱告!」
「我會的。」翁道斯基說,她則急忙跑走了,這位太太如果今天沒有心臟病發,能夠活下來就已經算非常幸運了……不過荷莉覺得她的心臟大概不是她最關切的問題。現在她也掛心起大衛與又名弟弟的艾琳。
翁道斯基轉回鏡頭前。「全美舉國上下都會替維農家的孩子禱告,以及今天所有來亞伯特.麥奎迪中學上課的孩子。目前所掌握的資訊還不太明確,可能隨時更新,但爆炸差不多是在兩點十五分發生,也就是一個小時之前,力道之大,將碎裂玻璃炸飛了約莫一點五公里遠。那些玻璃……弗烈德,可以拍一下這個松果嗎?」
「哎啊,我就知道那是松果。」彼得說。他身子向前靠,雙眼緊盯電視。
攝影師弗烈德把畫面移過去,而在松果的「花瓣」或「葉子」,不管你們怎叫那個一片一片的玩意兒,荷莉都看到上面有玻璃碎片。其中一塊玻璃上顯然有血,但她希望那只是反射出救護車警示燈的顏色而已。
萊斯特.霍特:「切特,真是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鏡頭切回來,聚焦在翁道斯基身上。「對,的確很恐怖。眼前場景真的非常駭人。萊斯特,我想——」
一架機身上有紅色十字與「仁慈醫院」噴漆字樣的直升機停在街道上。切特.翁道斯基的頭髮在螺旋槳颳起的風裡飄動,他提高音量,收音效果比較好。
我想看看哪裡還需要我的協助!太可怕了,真是一場慘絕人寰的悲劇!鏡頭切回紐約!
萊斯特.霍特回來了,看起來心情低落。「切特,小心點。各位,我們即將恢復原本表訂的節目,但我們NBC會隨著狀況發展,持續插播,更新最新消息——」
荷莉用遙控器關掉電視。她已經沒胃口看假裝維持正義的節目了,至少今天不想看。她一直想起黃色背心男人懷裡的掙扎軀體,心想:一隻鞋還在,一隻鞋掉了。滴答、滴答、滴答答,我的兒子小約翰 。她今晚會看新聞嗎?她猜應該會吧。不想看,但無法克制自己。她必須知道有多少人死傷,多少是孩童。
彼得握住她的手,她很意外。通常她不喜歡別人碰觸,但這一刻她覺得很好。
「我要妳記住這點。」他說。
她轉頭望向他。彼得一臉凝重。
「妳跟老威阻止了比這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他說。「那個瘋子布雷迪.哈特斯菲爾在他計畫引爆的搖滾演唱會上可能會殺死幾百人,甚至幾千人。」
「還有傑若米。」她低聲地說。「傑若米那天也在場。」
「對,妳、老威、傑若米,三劍客。你們可以阻止那件事發生,也的確阻擋成功,但這個——」他向電視的方向點點頭。「這個是別人的責任了。」


注釋: 這是一首童謠,原文為「滴答、滴答、滴答答,我的兒子小約翰/穿著褲子睡覺覺/一鞋還在,一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