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六月的某天凌晨兩點,當提姆.傑米森正一路在杜普瑞的主街上敲門巡邏時,一輛黑色多功能休旅車轉進明尼亞波利斯北邊郊區的懷德史莫車道。一條街叫這種名字實在很瘋狂,路克則都跟他的朋友羅夫說這條路是「壞得廝摸」車道,一部分因為這樣可以讓這個路名聽起來更瘋狂,另一部分則是因為他們的確想使壞廝混摸女生。
休旅車上是一男兩女,分別是丹尼、蜜雪兒與羅蘋。丹尼開車,沿著靜謐的彎彎街道前進,到了半路,他關掉頭燈,將車停在路邊,把引擎熄火。「妳確定這不是TP,對嗎?因為我沒帶我的錫箔帽出門。」
「哈哈。」羅蘋坐在後座,笑聲非常扁平。
「他只是一般的TK。」蜜雪兒說:「沒什麼好擔心的,咱們速戰速決。」
丹尼打開兩個前座之間的控制台,拿出一支手機,那看起來像從九○年代逃亡出來的產物。結實的方形電話,還有短短硬硬的天線。他把電話交給蜜雪兒,她按下一個數字,他則打開控制台的夾層,拿出薄薄的乳膠手套、兩把格洛克三十七型手槍,還有一個噴霧罐──根據罐身的標籤,這應該是滿庭香空氣清新劑。他向後將一把槍交給羅蘋,一把自己帶著,然後將噴霧罐交給蜜雪兒。
「好了,大批人馬,咱們要上場了。」他一邊說,一邊戴上手套。「紅寶石、紅寶石,我說是就是。」
「別唱什麼高中時代的老歌。」蜜雪兒說。然後,她為了要戴上手套,對著夾在肩膀上的電話說:「西蒙,聽到了嗎?」
「聽到了。」西蒙說。
「這裡是紅寶石,我們到了。可以切斷系統。」
她等著,聽著電話另一端的傑瑞.西蒙指示。在艾利斯府上,路克與父母正在熟睡,此時他們前門與廚房的德偉保全系統主控台的警示燈熄滅了。蜜雪兒得到「行動」的指令,對隊友比起拇指。「好,搞定。」
羅蘋將小工具包甩上肩,這個包包看起來像普通尺寸的女用肩背皮包。他們下車時,車內燈沒有亮,這輛車有明尼蘇達州巡警的車牌。他們排成一列走在艾利斯家與隔壁的德斯汀家之間(就是羅夫熟睡之處,他大概正夢到使壞廝混摸女生),然後從廚房進屋。羅蘋走第一個,因為她有鑰匙。
他們在爐子旁稍作停留,羅蘋從工具包裡拿出兩個小型的滅音器,還有三組輕量型的彈性帶夜視鏡。夜視鏡讓他們看起來像昆蟲,卻讓黑暗的廚房變亮。丹尼與羅蘋裝上滅音器,蜜雪兒領頭穿過客廳,抵達前門的門廳,這裡可以通往二樓。
他們速度緩慢,卻帶著足夠的自信走上階梯。階梯上的地毯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丹尼與羅蘋停在第一扇緊閉的房門前,蜜雪兒繼續走到第二間。她回頭望向兩位夥伴,將噴霧罐夾在腋下,這樣她才能騰出十隻手指頭,並表示:給我十秒。羅蘋點點頭,豎起拇指回應她。
蜜雪兒打開房門,走進路克的臥室。門上鉸鏈發出微微的聲響。床上的形狀(只有露出一點頭髮)稍微動了一下,但又靜止。凌晨兩點,小鬼應該睡死了,進入一晚最深層的睡眠,但他顯然沒有。也許天才睡的覺跟一般人不一樣?誰知道?顯然蜜雪兒.羅伯森不知道。牆上有兩張海報,在夜視鏡中看得一清二楚。一張是騰空跳起的滑板小子,雙膝彎曲、雙臂張開,手腕還往下彎;另一張則是雷蒙斯樂團的海報,這是蜜雪兒中學時期聽的龐克團體。她心想:這些人早死光了吧?去天國的洛克威搖滾海灘囉。
她走進房裡,心裡不斷默數:四、五……
六,她撞到孩子的書桌。有個類似獎盃的東西掉下來,雖然聲音不大,但孩子翻身仰躺,睜開眼睛,「媽?」
「對。」蜜雪兒說:「你說了算。」
她看到男孩眼裡升起警戒的神情,看到他開口想說什麼。她屏住呼吸,朝他臉部五公分處按下噴霧,他立刻失去知覺。他們都這樣,但六到八小時後,他們醒來也不會宿醉。蜜雪兒心想:化學帶來更好的生活。然後繼續數,七……八……九……
數到十的時候,丹尼與羅蘋進入赫伯與艾琳的臥室。他們入眼的第一個景象就是麻煩:女人不在床上。前往浴室的門開著,在地上透出梯形的光。這對他們的夜視鏡而言太亮了,他們只好扯掉夜視鏡,扔在一旁。臥房裡的地板是打亮的硬木地板,扔東西的雙重聲響在靜悄悄的房間裡聽得非常清楚。
「赫伯?」浴室傳來低低的說話聲,「你打翻水杯了嗎?」
羅蘋走進房裡,從長褲後腰帶抽出格洛克手槍,丹尼則走向浴室門口,完全不掩飾腳步聲。現在掩飾已經太遲了。他站在門邊,手槍舉在臉旁。
女人那側的枕頭還因為她原本頭部的重量下陷,羅蘋用枕頭壓在男人臉上,對其開槍。格洛克手槍發出低低的類似咳嗽的聲音,僅此而已,槍口則在枕頭的彈孔上留下微微的咖啡色痕跡。
艾琳走出浴室,一臉擔憂,「赫伯?你沒事……」
她看到丹尼。他一手掐住她的喉嚨,用手槍抵著她的太陽穴,扣下扳機。又是那低低的咳嗽聲。她滑向地板。
同時,赫伯.艾利斯的雙腳忽然胡亂踢了起來,讓他跟妻子先前睡的床單亂成好幾團。羅蘋又對枕頭開了兩槍,第二槍不是咳嗽聲,而是吠叫,第三槍又更大聲了。
丹尼把枕頭拿開,「等等,妳是《教父》看太多遍嗎?老天啊,羅蘋,他的腦袋一半都不見了,妳這樣叫葬儀社該怎麼辦?」
「我完成了任務,這才是最重要的。」事實上,她開槍的時候並不想看著對方,她不想看著他們眼裡的火光消失。
「姑娘,妳得堅強起來。第三槍太大聲了。我們走吧。」
他們撿起夜視鏡,前往男孩的房間。丹尼抱起路克,沒問題,這孩子沒有超過四十公斤,然後他對走在前面的兩個女人點點下巴。他們走原本進來時的路線離開,也就是穿過廚房。旁邊的房子並沒有亮起燈來(事實上第三槍並沒有那麼大聲),而全部的聲音就只有蟋蟀跟遠方的警笛聲,可能是到聖保羅那麼遠。
蜜雪兒帶頭走在兩間房子中央,查看街道,示意要其他兩人跟上。這是丹尼.威廉斯最討厭的時刻。如果哪個晚上睡不著的人忽然望出來,看到凌晨兩點鄰居的草坪上有三個人,這也太可疑了。偏偏其中一人又捧著看起來像屍體的玩意兒,真的可疑到不行。
以某個早已作古之人命名的懷德史莫車道還在沉睡,這位仁兄在明尼亞波利斯與聖保羅這兩座雙子城市可是響叮噹的大人物。羅蘋打開休旅車靠近人行道的後門,上了車,然後伸出雙手。丹尼把男孩送過去,她把路克拉到身邊,讓他的頭靠在她肩上。接著,她手忙腳亂地繫上安全帶。
「噁,他流口水了。」她說。
「對,無意識的人就是會這樣。」蜜雪兒一邊說,一邊關上後面的車門。她坐進副駕駛座,丹尼回到方向盤後。蜜雪兒將槍跟噴霧罐放回去,丹尼則緩緩駛離艾利斯家。他們接近第一個十字路口時,丹尼才打開頭燈。
「打電話。」他說。
蜜雪兒按下同樣的號碼,「這是紅寶石,西蒙,我們領到包裹了。預計二十五分鐘後抵達機場。重啟系統。」
艾利斯家的保全系統又恢復運作了。等到警察終於抵達時,他們會發現兩具屍體,一人失蹤,這孩子是最說得過去的嫌疑犯。畢竟,大家都說他聰明,聰明的小孩不都有點靠不住嗎?是不是這樣?有點不太穩定?他們找到他的時候就會問他是否如此,而找到他也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小鬼能跑,但就算聰明的小鬼也沒辦法躲。
至少沒辦法躲太久。

路克醒來時,想起一個先前作的夢,雖然不算噩夢,但無疑也不是什麼美夢。他房裡有個奇怪的女人,一頭金髮掛在臉旁,接近他的床舖。她說的是:當然,你說了算。他有時跟羅夫會偷看A片,女主角就會講這種話。
他坐起身來,環視四周,第一個念頭是:這是另一個夢。這是他的房間,同樣的藍色壁紙、海報、書桌,桌上還有他的小聯盟獎盃,但窗戶呢?他從窗戶看出去可以看到羅夫的家,現在窗戶不見了。
他閉上眼睛,然後忽然打開。沒有改變,沒有窗戶的房間依舊沒有窗戶。他考慮要不要捏捏自己,又覺得這樣太老套了。他反而用手指彈自己的臉頰,但一切還是沒有改變。
路克下了床。他的衣服擺在椅子上,跟他媽昨晚替他準備的一樣──坐墊上是內衣褲、襪子、T恤,摺在椅背上的是牛仔褲。他緩緩穿上,看著原本窗戶應該存在的位置,然後坐下來穿運動鞋。他名字的縮寫LE繡在側邊上,這樣沒錯,但E中間那一橫太長了,這他很確定。
他翻起鞋底,想尋找街道上的砂礫,卻沒有看到。現在他無比確定,這不是他的鞋子,鞋帶也不對,太乾淨了。儘管如此,鞋子還是很合腳。
他走向牆壁,用手貼在牆上,想要在壁紙下摸到窗戶,但窗戶並不存在。
他問自己是不是發瘋了,忽然斷線,就跟奈.沙馬蘭(M. Night Shyamalan)編劇、執導的恐怖電影孩童角色一樣。高功能心智的孩子不是注定要崩潰的嗎?但他沒瘋,他跟昨晚上床時一樣清醒。電影裡發瘋的孩子都覺得自己是正常的,這就是沙馬蘭的轉折,但根據路克讀過的心理學書籍,大多數的瘋子都明白自己瘋了,但他不行。
他小時候(相較於十二歲的五歲),經歷過蒐集政治人物別針的狂熱。他爸樂得幫他增加收藏,因為大部分的徽章在拍賣網站上都很便宜。路克特別喜歡敗選的總統候選人的別針(連他自己也不懂為什麼),但這種狂熱最後過去了,多數的別針應該儲藏在閣樓地板下方或地下室,不過他留下了一個,作為祈求好運的護身符。上頭的圖案是一架藍色的飛機,文字寫著「威爾基展翅高飛」。溫德爾.威爾基(Wendell Willkie)在一九四○年與富蘭克林.羅斯福競選總統,結果慘敗,只贏了十個州,選舉人票只得了八十二張。
路克將那枚別針放在小聯盟獎盃裡。他伸手去摸,卻什麼也沒有摸到。
接下來,他去看滑板大師東尼.霍克(Tony Hawk)展示他鳥巢滑板的海報。看起來很正常,但其實沒有,因為左手邊小小的撕破痕跡不見了。
運動鞋不是他的,海報不是他的,威爾基的別針不見了。
這裡根本不是他的房間。
他胸口開始噗通跳了起來,他深呼吸,想壓下這種感覺。他走向門邊,握住門把,確定自己一定被鎖住了。
結果並沒有,但門外的走道一點也不像他住了超過十二年的自家二樓。這裡沒有木頭地板,只有煤渣磚,塗成工廠淺綠色的煤渣磚。門對面是一張海報,上頭有三個跟路克年紀差不多的孩子,在長長的草地上奔跑,其中一人跳到半空。他們要嘛是瘋了,要嘛就是非常開心。下方的訊息暗示了後者:又一個待在天堂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