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上,老舊藍色福特開進戒備森嚴的停車場,車子看來就像一條方才奮力奔跑的疲憊小狗。一名哨兵要求看藍色塑膠身分識別證,這位年輕人面無表情,身穿卡其色制服,身上還有一條斜跨胸膛的山姆.布朗皮帶。後座的男孩將身分證交給他母親,母親將卡片遞給哨兵。哨兵帶著卡片走向電腦終端機,這台機器在這帶有鄉村氣息的寧靜之中看起來格格不入,非常奇怪。機器吞了他的卡,螢幕上出現以下訊息:

雷蒙.戴維斯.蓋瑞提
緬因州保爾納一路
安德羅斯科金郡
身分證字號四九—八〇一—八九
通過—通過—通過

哨兵敲下一個按鈕,一切消失,終端機螢幕又恢復光滑的綠色空白。他揮手要他們前進。
「他們不會退還身分證嗎?」蓋瑞提太太問:「他們不會……」
「媽,不會。」蓋瑞提耐著性子說。
「哎,我不喜歡這樣。」她一邊說,一邊把車開進空位。自從凌晨兩點摸黑出門後,她就一直講這句話。事實上,她一路哀哀叫。
「別操心。」他說,但他沒有留意自己講的話。他分神觀望,把一部分注意力擺在自己不解的期待與恐懼上。汽車引擎還沒喘完最後一聲哮喘般地氣若游絲,他就跳下了車,他是站在早上八點料峭春日裡的高壯男孩,披著褪色的軍用制服外套。
他母親也很高,但太瘦了。她的胸部幾乎不存在,只是象徵性的微小突起。她目光閃爍,毫無把握,好像嚇到了。她有一張病人般憔悴的臉。她鐵紅色的頭髮在繁複的髮夾下已經亂了,這些夾子應該要把頭髮固定住才對。她的洋裝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彷彿她最近才大減重一樣。
「小雷。」她壓低聲音,用密謀什麼事情的口氣說話,而他愈來愈討厭這種講話方式。「小雷,聽著……」
他低頭,假裝在拉襯衫。一名哨兵正在吃罐頭裡的C型口糧,讀漫畫書。蓋瑞提看著哨兵讀書、進食第一萬次後得出一個結論:這是真的。至少從現在起,想法開始沉重了起來。
「現在還有時間回心轉……」
恐懼與期待達到巔峰。
「不,沒時間了。」他說:「棄權日是昨天。」
還是他討厭的低聲密謀口氣:「他們會理解的,我知道他們會理解。少校……」
「少校會……」蓋瑞提說著,然後看到母親面露難色。「媽,妳知道少校會怎樣的。」
另一輛車也完成入口閘門的小儀式,停進來了。一個深髮色的男孩下車,他的父母跟著下來,三人站在一起交談,彷彿憂心忡忡的棒球選手。他跟其他男孩一樣,都背著看起來不重的後背包。蓋瑞提心想,自己沒有背,是不是有點蠢?
「你不會改變主意了嗎?」
這是內疚感,戴上焦慮面具的內疚感。雖然雷蒙.蓋瑞提才十六歲,但他對內疚感已經略有了解。她覺得自己太久沒喝酒,太疲憊,也許也受夠了昔日的哀傷,才沒能在兒子的瘋狂萌芽階段就幫他打住,沒能搶在沉重的國家機器及其穿著卡其制服的哨兵及電腦終端機接掌之前打住,結果每天他就愈來愈接近這個不理智的自己,到了昨天,瘋狂的鍋蓋終於「鏘」地一聲掀開。

2.
他一手擺在母親肩上,說:「媽,這是我的決定,我知道妳不是這麼想。我……」他環視四周,完全沒有人注意到他們。「我愛妳,但不管怎麼說,這樣最好。」
「不,才不是。」她的淚水已經在眼眶裡打轉。「小雷,才不是,如果你爸在場,他肯定會阻……」
「他不在,對吧?」他很兇,想要躲開她的淚水……如果他們不得不把她拖走?這種事他時有所聞。想到這裡,他覺得好冷,於是他用比較溫柔的口氣說:「媽,放手了,好嗎?」他擠出微笑,自己替她回答:「好囉。」
她的臉頰微微顫抖,但她點點頭。不好,但來不及了,已經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
微風吹過松樹,天空一片湛藍。道路就在眼前,一根簡單的石柱標出美國與加拿大的邊界。忽然間,他的期待壓過恐懼,他想上路,他想出發。
「我做了這個,你可以帶著,對嗎?不會太重吧?」她塞了一團鋁箔紙包著的餅乾給他。
「可以。」他接下餅乾,尷尬地拉著她,想要提供她所需要的慰藉。他吻了吻她的臉頰,他感覺她的皮膚好像放久的絲綢。他自己一度都想哭,但他想到少校那張微笑、翹著鬍子的臉,他退開,將餅乾塞進軍用外套的口袋裡。
「媽,再見。」
「再見,小雷,乖乖的。」
她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他覺得她很輕,彷彿今早拂起的微風就能把她當成蒲公英種子,吹去遠方。蓋瑞提站在原地,她伸手揮了揮,淚水已經潰堤。他看到了,他也揮手,然後她把車開走,他就站在原地,雙手擺在身旁,曉得自己看起來一定非常優秀、勇敢、孤單。不過,當車開回閘門的時候,荒涼感襲上心頭,他又成了單獨身在異地的十六歲男孩。
他轉身面向道路。另一個男孩,深色頭髮那個,他看著父母把車開走。他一側臉頰上有一道看起來很可怕的疤。蓋瑞提走過去,向他打招呼。
深髮色的男孩看了他一眼,說:「嗨。」
「我是小雷,雷蒙.蓋瑞提。」他說道,覺得自己有點混蛋。
「我是彼得.麥克菲。」
「你準備好了嗎?」蓋瑞提問。
麥克菲聳聳肩。「我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這樣最糟。」
蓋瑞提點點頭。

3.
他們走向道路跟石柱標記。在他們身後又有車子開進來,一個女人忽然尖叫。蓋瑞提與麥克菲無意識地靠攏身軀,他們都沒有回頭。他們前方是一條黑色的寬闊道路。
「不到中午,合成路面就會變燙。我要沿著路肩走。」麥克菲忽然提起這件事。
蓋瑞提點點頭。麥克菲仔細看著他。
「你多重?」
「七十二公斤。」
「我七十五。他們都說胖子很快就累了,但我覺得我體格還不錯。」
對蓋瑞提來說,彼得.麥克菲看起來不只是不錯,他看起來非常健美。他在想,說胖子容易累的「他們」到底是誰?他差點就問出口了,但還是打住。大競走就是靠著偽經、傳說與護身符而存在的東西。
麥克菲坐在樹蔭下的兩個男孩身旁,過了一會兒,蓋瑞提也坐下。麥克菲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蓋瑞提看看手錶,八點零五分,還有五十五分鐘。不耐與期待又回來了,他盡力壓抑,告訴自己,能坐的時候盡量坐。
所有的男孩都坐著,成群結隊或自己坐著,一個男孩爬上了俯瞰道路的低矮松樹樹幹,吃起看似果醬三明治的東西。他很瘦,一頭金髮,身穿紫色長褲、藍色工作襯衫,外頭套著領口有一道拉鍊的綠色老舊毛線衣,兩邊手肘還有破洞。蓋瑞提心想,瘦子真的能夠撐最久嗎?還是一下就沒力了?
坐在他跟麥克菲旁邊的兩個男孩交談起來。
「我可不急。」一人說:「我急什麼?如果我得到警告,那又如何?你能調適的,就這樣。適應就是這裡的關鍵字,記住你一開始是聽誰說的。」
他轉頭,看到蓋瑞提跟麥克菲。
「待宰羔羊陸續進場。在下漢克.歐爾森,走路是我的強項。」他講話時臉上毫無笑容。
蓋瑞提自我介紹,麥克菲心不在焉地說了自己的名字,目光還放在道路上。
「我是亞瑟.貝克。」另一人低聲地說。他講話帶有些許南方口音。四人互相握手。
一陣靜默後,麥克菲說:「有點可怕,對吧?」
大家都點點頭,漢克.歐爾森只有聳肩笑笑。蓋瑞提看著松樹上的男孩吃完三明治,將包裝的蠟紙揉成一團,扔向路肩。蓋瑞提想通了,這男孩很快就會沒力。這樣他才釋懷一點。
「有看到石柱右邊的地方嗎?」歐爾森忽然開口。
大家看過去。微風似乎把道路上的陰影吹動了。蓋瑞提不曉得他到底看到什麼。
「那是去年大競走留下來的。」歐爾森猙獰又得意地說:「小鬼太害怕了,九點一到他就僵在原地。」
大家不發一語,驚恐地想著這個畫面。
「動都動不了。他立刻收到三次警告,九點零二分,他就得到他的罰單,就在起點上。」
蓋瑞提不知道他的腿會不會僵住。他不覺得,但這種事也是要到上了場才會知道,想想實在很可怕。他懷疑漢克.歐爾森為什麼要提這麼恐怖的事情。
忽然間,亞瑟.貝克坐直身子,說:「他來了。」

4.
灰褐色的吉普車開到石柱旁邊停下,接著是一輛速度很慢的古怪履帶交通工具,這輛半履帶戰車前後都有縮小版的雷達圓盤。兩名軍人爬到上面的層板,蓋瑞提看著他們,覺得腹部一陣涼。他們手持軍用的大口徑卡賓步槍。
一些男孩起身,蓋瑞提沒有,歐爾森、貝克也沒有動作。麥克菲看了一眼之後,似乎又回到自己的思緒之中,松樹上的纖瘦男孩則無所事事地盪著腿。

少校走下吉普車。他是一個高大英挺的男人,曬得黝黑的膚色與簡單的卡其色軍服相襯得宜。他跨胸的山姆.布朗皮帶上有一把手槍,臉上戴著鏡面太陽眼睛。據說少校的眼睛對光非常敏感,只要在公開場合,他一定會戴墨鏡。
「孩子們,坐吧。」他說:「記住注意事項第十三點。」注意事項第十三點是「盡可能保持體力」。
原本站著的男孩都坐下了。蓋瑞提又望向手錶,八點十六分,他覺得錶快了一分鐘。少校總會準時出現。他在心裡記著要調慢一分鐘,然後他就忘了。
「我不會發表長篇大論的演說。」少校用遮住雙眼的反光鏡面掃視他們。「我要恭賀各位之中的贏家,也認可失敗者的勇氣。」
他轉身面向吉普車後座,活生生的寧靜蟄伏於此。蓋瑞提深深吸起春天的空氣,天氣應該挺溫暖的,是適合走路的好日子。
少校轉回來,手裡拿著一個寫字板,他說:「叫到你的名字,請過來領取號碼,然後回到原位,直到開始。請機靈點。」
「各位現在從軍囉。」歐爾森壓低聲音笑笑著說,但蓋瑞提沒搭理他。看到少校就會忍不住讓人想要欣賞他。早在蓋瑞提的父親被特別小組帶走前,他都說,任何國家能夠製造出來最罕見、最危險的怪物就是少校,還說他是社會支持的反社會者。不過,蓋瑞提的父親倒是沒有親眼見過少校。
「亞倫森。」
矮胖、脖子上有曬傷的鄉村男孩笨拙上前,少校的存在顯然震懾到他,他拿了大大的塑膠一號號碼牌。他用壓力條把號碼牌黏在襯衫上,少校拍了他的背一下。
「亞伯拉罕。」
身穿牛仔褲跟T恤的高個紅髮男孩走上前去。他的外套綁在腰際,看起來很像學生,外套瘋狂地拍打著他的膝蓋。歐爾森暗笑起來。
「亞瑟.貝克。」
「這裡。」貝克爬起身來。他移動時帶著虛偽的輕鬆,讓蓋瑞提覺得緊張。貝克很棘手,貝克會撐很久。
貝克回來了。他把三號壓在襯衫右胸前。
「他跟你說了什麼?」蓋瑞提問。
「他問我,我家那裡開始熱了沒。」貝克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對,他……少校跟我講話了。」
「肯定不會像這裡接下來這麼熱。」歐爾森說。
「詹姆斯.貝克。」少校說。
點名一直點到八點四十分才結束,沒有人臨陣脫逃。停車場那邊傳來引擎發動的聲音,好幾輛車開了出去,候補備選名單上的男孩現在可以回家,看電視上大競走的報導了。蓋瑞提心想:開始了,真的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