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站在二一七號房門外。
總鑰匙在他的口袋裡。他彷彿吃了興奮劑般渴望地盯著那扇門,上半身似乎在抽搐抖動。他不成調地輕輕哼唱著。
他並不想來這裡。他害怕來這裡。害怕自己又會去拿總鑰匙,違背父親的交代。
他想要來這裡。好奇心無時無刻像根魚鉤在他的腦子裡,又像糾纏不清的誘惑之歌始終無法平息。況且哈洛倫先生不是說過:「我不認為這裡有東西會傷害你?」
(你答應過了。)
(承諾注定是要被打破的。)
他嚇了一跳,彷彿這念頭來自外面,好似昆蟲,發出嗡嗡的聲音,輕柔地誘哄他。
(承諾注定會被打破。我親愛的redrum,被打破。爆裂。粉碎。敲得四分五裂。當心前面!)
他焦躁的哼唱突然轉成低沉、無調的歌曲:「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奔向我的甜心,我親愛的……」
哈洛倫先生不是對的嗎?這不就是他始終保持沉默,容許這場雪將他們包圍的原因嗎?
只要閉上眼睛,它就會不見。
這間飯店內沒有東西,真的沒有任何東西能傷害他,假如他走進這間房能向自己證明這一點的話,難道不應該去做嗎?
「甜心,甜心,奔向我的甜心……」
丹尼從口袋掏出總鑰匙,插入鎖孔。
「甜心,甜心……」
他觸摸鑰匙,任手指在鑰匙上徘徊。他的頭感覺疲乏不舒服。他轉動鑰匙,鎖簧平順地彈回。
丹尼把門推開。門滑順地擺盪開來,沒有嘎吱作響。他就站在一大間寢室客廳兩用的組合房間外,雖然雪還沒有積到那麼高──最高的雪堆尚在二樓窗戶底下一呎處──這間房仍昏昏暗暗的,因為爸爸兩個禮拜前將面西的窗戶遮板全關上了。
他站在門口,摸索著右手邊,找到開關面板。頭頂上雕花玻璃燈具裡的兩個燈泡亮了起來。丹尼再往裡跨一步,環顧四周。地毯又厚又軟,是素雅的玫瑰色,令人感到平靜。雙人床上鋪著白色的床罩。一張寫字桌靠著遮板封起的大窗戶。在飯店的營業季中持續不倦的作家應該有見識到美麗的山景,可描述給家鄉的親朋好友看。
他再往裡走一些。這裡一無所有,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房間,而且寒冷,因為爸爸今天開東側的暖氣。一張書桌;一個衣櫃,門敞開,露出一批飯店的衣架,你無法偷走的那種;一本聖經擱在茶几上。左手邊是浴室的門,一面全身鏡映照著他自己臉色蒼白的影像。那扇門半開著,而且──
他看著自己的替身,緩緩地點頭。
沒錯,無論是什麼東西,它就在此,在那裡面,浴室裡。他的替身往前走,彷彿想要逃離鏡子。替身伸出手來,緊貼住他自己的手。倏地浴室門開了,替身的手因此斜斜地滑開。他往裡瞧。
一個長形而古典的房間,宛如豪華的普爾曼臥車。地板上鋪著細小的白色六角形瓷磚。浴室另一頭有個蓋子打開的馬桶座。右手邊是洗臉台,上方有另一面鏡子,背後藏著藥櫃的那種。左手邊是巨大的白色四爪古典浴缸,浴簾是拉上的。丹尼恍如作夢似地踏入浴室,走向浴缸,彷彿身外有東西推著他向前,彷彿這整件事是東尼帶他去看的夢境之一,當他將浴簾拉開時,或許能看見美妙的東西,也許是爸爸遺忘或是媽媽弄丟的東西,某樣會讓他們兩人感到快樂的東西──
於是他將浴簾唰地一下拉開。
浴缸裡的女人死去很久了。她渾身腫脹青紫,脹氣的腹部浮在寒冷、邊緣結冰的水面上,宛如一座肥肉的小島。她的眼睛凝視著丹尼,又大又呆滯,宛如彈珠。她咧嘴笑著,青紫的嘴角輕蔑地向後拉。她的胸部下垂,陰毛漂浮著。凍僵的雙手有如螃蟹爪,擱在陶瓷浴缸滾著花邊的兩側。
丹尼尖叫,但聲音並沒有從嘴唇逸出,而是不斷地向內再向內,跌落他內心的幽暗處,彷彿石頭掉進井裡。他踉踉蹌蹌地往後退一步,聽見自己腳跟在白色的六角形瓷磚上發出尖銳的聲響,就在這時他失禁了,尿液毫不費勁地溢出。
浴缸裡的女人坐起身。
她仍然咧著嘴笑,大如彈珠的眼睛緊盯著他,一面坐起來,失去彈性的手掌在瓷磚上製造出斷斷續續的雜音,胸部晃盪著宛如年代已久的破損沙袋。她周邊的碎冰破裂時,傳出細微的聲響。她沒有呼吸。她是具屍體,而且已死去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