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坐在公園裡的凳子上,發現有個女孩子在看著他。女孩長得很漂亮,淡金色的頭髮上圍繞著一條絲巾。她的手上拿著一本書,不過身邊還有一本素描本跟一枝炭筆。今天是星期二,九月十六號,開學第一天,公園裡面變得冷冷清清,只留下三三兩兩的母親,抱著小嬰兒,幾個老人坐在戰爭紀念碑旁邊,還有這個女孩,坐在多節的榆樹下,樹影斑駁。
女孩抬起頭看見他,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她低下頭看書,又抬起頭望著他,起身到一半時猶豫了一下,完全站起來後又坐了下去。
他站起來走過去,拿著他自己的書,是一本平裝版的西部小說。「哈囉。」他愉快地說:「我們認識嗎?」
「不認識。」她說:「但……你是班•米爾斯,對嗎?」
「我是。」他揚起眉毛。
她很緊張地笑了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在瞬間偷偷望了一眼,想瞭解他的意圖好壞。很顯然,她不習慣跟公園裡的陌生人講話。
「我以為我見到鬼了。」她把書擺到大腿上。他的視線短暫捕捉到「耶路撒冷地公共圖書館」幾個大字印在書側,書的名字叫做《空舞》,是他寫的第二本小說。女孩拿小說護套後面的照片給他看,是他自己,已經是四年前拍的了。那臉龐看起來還帶著孩子氣,而且嚴肅得嚇人──眼睛像黑色的鑽石一般。
「就在如此平凡的序幕中,王朝誕生了。」他說,雖然是隨口說出的玩笑話,但卻古怪地在空氣中久不散去,彷彿是偽裝成玩笑的預言。他們兩人身後,許多剛會走路的小孩在淺水池裡快樂地玩水;一位母親正在呼喚著羅迪,不要把他的妹妹推得這麼高。妹妹依舊在盪鞦韆上往上飛,洋裝飛舞,想要飛上天際。這一刻在多年之後他依舊清晰記得,彷彿是從時間蛋糕中切出的一小片,獨一無二。如果兩個人之間沒有擦出火花,這樣的片刻會自然而然成為記憶中殘破的片段。
這時候她笑著把書拿給他,「你可以幫我簽名嗎?」
「在圖書館的書上面?」
「我會把這本書買下來,再買一本去還給他們。」
他從毛衣口袋中拿出一枝自動鉛筆,翻開書的扉頁,問說:「妳叫什麼名字?」
「蘇珊•諾頓。」
他振筆疾書,不假思索:給蘇珊•諾頓,公園裡最美麗的女孩,誠摯的問候,班•米爾斯。他在簽名下面加上日期,用斜線標記法。
「現在妳得用偷的了。」他邊說,邊把書還給她。「《空舞》已經絕版了,唉。」
「我會去紐約那邊專門找書的書商找。」她遲疑了一下,這一次她的眼神接觸長了一點點:「這真的是一本好書。」
「謝謝,每次我把它拿下來看的時候,都會納悶這樣的書怎麼會有人想出版。」
「你常常把它拿下來看嗎?」
「是啊,不過我很努力想戒掉這個習慣。」
女孩對著他笑開了嘴,兩個人一起笑了,於是一切更加自然。往後,他會有機會想:怎麼這麼簡單就發生了,如此順遂。這樣的想法一直讓他很不舒服,讓人不得不聯想到命運。他心中的命運女神不是盲目的,反而是有極佳的視力,好讓她把無助的眾生捲入宇宙的大石磨當中,磨成種類未知的麵包。
「我也看過《康威的女兒》,超愛。我想你應該常常聽到人這樣說。」
「這倒很少聽說。」他實話實說。米蘭達以前也很喜歡《康威的女兒》,但是他大部分一起泡咖啡的朋友都支吾其詞,而評論家幾乎一面倒痛批這本書。話說回來,評論家本來就是這樣,把情節丟到一旁,盡情自慰。
「喔,可是我喜歡。」
「妳看過新的嗎?」
「《比利說不要停》?還沒,藥房的庫根小姐說很煽情。」
「才怪,幾乎寫成禁慾小說了。」班說:「語言是有點粗俗,可是描寫的是未受教育的鄉下男生,你總不能……這樣吧,我請妳去喝杯冰淇淋汽水或什麼的好嗎?我剛才正想喝點東西。」
她和他做了第三次眼神接觸,微微笑,很溫暖:「好啊,我也想喝,史賓塞那邊的很不錯。」
這就是一切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