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艾德格•費曼多,過去是建築包商裡響叮噹的人物,那是我的另一個人生,地點在明尼蘇達州。我還有另外一個人生,懷爾曼則是那個人生的導師。我想告訴你關於懷爾曼的事,不過現在先讓我們說完明尼蘇達的部分。

我得說,我在那裡的時候,算得上是美國男孩的成功典範。我首先進入一家公司,努力工作並扶搖直上,等升到不能再升的時候,我就離開並自己開了家公司。我離開時,那家公司的老闆嘲笑我,說我不到一年就會破產。我想大概多數老闆在遇到青年才俊要離開時,嘴上都會這麼說。

對我來說一切都非常順利。明尼亞波里斯─聖保羅市開始繁榮時,費曼多公司也興旺了起來,而景氣不好時,也從來不搞大工程。不過我的確仰賴自己的直覺,而且大部分的結果都不錯。

我五十歲時,身價達到四千萬元,不過我們還是很節儉。我們有兩個女兒。在我們耀眼黃金時期的尾聲,艾瑟在布朗大學唸書,梅琳達則在一個交換計畫中到了法國教書。當我的人生變色時,我太太跟我正準備過去探望她。

我在工作地點發生了意外。事情經過很簡單:不管怎麼比,當對手是十二層樓高的起重機時,就算是擁有各種特殊性能的大尺寸道奇公羊貨車也一定會輸。

我的右側頭骨不過是碎裂傷,但左側則直接撞擊貨車的門把之後裂成了三塊,或者說是五塊。現在,我的記憶力已比受傷時好,但完全無法與從前的我相比。

醫生說我的頭部是「對側傷」,這種東西通常會造成比最初的撞擊更嚴重的傷害。我的肋骨斷了、右側臀部也碎了。雖然我還保有百分之七十的右眼視力(狀況好時百分比會更高),但失去了右臂。

大家都說我會死,但我沒有。由於那個什麼對側傷,大家都說我的智力應該會受損,一開始也的確如此,但後來我復元了,如果那可以稱為「復元」的話。

我說我的智力受損,意思是一開始我認不得任何人,甚至是自己的妻子。我也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我無法了解為什麼會那麼痛,現在四年過去,我已經記不得那是什麼樣的疼痛了。

我知道我受到折磨,而那種折磨極端到讓人難以忍受。那時候的我好像身處地獄,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得待在那裡。

有天傍晚我正在運動時,也就是艾德格正在尋找那些虛無飄渺的腦內啡時,與我結褵四分之一世紀的妻子下樓來,告訴我她想離婚。

我可以問她理由,但我已經知道了。我可以看到她手臂上的白色小傷痕,那是我上次在醫院用晚餐盤上的刀子刺傷她的地方,而那不過是最微不足道的理由。我想起不久前,我才告訴過她,叫她把那隻豬手拿開並去抹點粉。我想過叫她至少再考慮一下,但那股憤怒又回來了。

結果,最終離開的人是我。

我的新訪客是我的心理醫生凱曼醫生。我沒邀請他,是我的支配狂復健師凱西把他找來的。

「凱西告訴我你想自殺。」他說。「這謠言可是真的?」

我張開嘴然後又閉上。我從來不曾為了一個如此簡單問題的答案而無法動彈。最後,久到好像這答案還會有人相信一樣,我回答:「太荒謬了,我不知道她怎麼會這樣想?」

「嘿,凱西做這行已經十五年了,她有機會觀察上千個肢體殘障人士,而每個人都想著,過去的日子一秒鐘也追不回來了,所以她怎麼可能發現自殺前的憂鬱症徵候呢?」凱曼彎起巨大的手掌放在耳邊。「我好像聽到……齒輪轉動的聲音?我想我聽到了!我的答案是:你必須等待。」

我頓時目瞪口呆。

他點點頭。「嚇到你了,沒錯。不過我什麼天主教徒,關於自殺的事,我的態度很開放。但我相信人應該要有責任感,我知道你也是這種人。我告訴你:如果你現在就自殺……或是六個月後自殺,你太太跟女兒都會知道,不管你用的方式多聰明。還有你的保險公司,我相信你的投保金額一定很驚人,他們也會知道。他們或許無法證明……但一定會想盡辦法。從他們那邊傳出的謠言會傷害你的女兒,不管你到底覺得她們有多堅強。」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我太有錢,所以不能自殺?」我說。

「艾德格,我的意思是你現在不能這麼做。我另外還要給你個建議,你可以嘗試地理性的作法。我的建議是,你可以選個離這裡很遠的地方,然後過去。考量你的財務與婚姻狀況,你有絕佳條件可以這麼做。」

我感覺到一點什麼,我不會說那是希望,但的確是某種東西。

「艾德格,有任何能讓你快樂的事嗎?」

我想告訴他,我曾夢想進入美術學院,手邊有錢時,也會去買複製畫冊。不過我最終還是沒去唸美術。過去三十年來,我對這世界唯一的藝術貢獻,頂多就是打電話時的塗鴉,而且我大概已經十年沒買過那種別人拿來放在咖啡桌上、主要是為了讓朋友印象深刻的畫冊。

「從那時候一直到現在?」

我考慮要不要說謊──我不想表現得像個只知道工作的人──但最後還是決定說實話。只有一隻手的人應該盡量說實話。「不是。」

「那就重新開始。」凱曼建議,「你需要防護措施。」

「防護措施?」我被弄糊塗了。

「沒錯,艾德格。」他看起來很驚訝,而且好像對於我剛才無法了解一個非常簡單的概念有點失望。「夜裡的防護措施。」

大約一星期後,我打算去佛羅里達,那是新婚夫婦跟將死之人的避難所。一個從被摧毀的道奇公羊貨車裡拖出來的人──一個鋼帽在他耳邊被壓得像扁扁的寵物食品罐頭的人──這樣的一個人,不會是上車前的同一個人。

我跟潘還有女兒還有營造公司一起生活的日子已經結束了,沒有其他房間可以探索了,但還有門。如同凱曼醫生指出的,目前上面寫著自殺的門是個壞選擇,所以只剩一扇門:杜馬島。

凱曼醫生的地理療法成功了,可是說到要修好我腦袋壞掉的部分,我想佛羅里達只不過是恰巧沾上邊,因為我的身體的確住在那裡,但我從來不曾真正在那裡生活。不,凱曼的地理療法會成功是因為杜馬島,還有大粉紅。對我來說,那些地方自成一格。

佛羅里達的西海岸散布著一串小島,就像手鍊上的眾多吊飾一樣。如果你穿了童話裡神奇的七里格靴,那你就可以從長船島到達泳池島,再從泳池島到午睡島,午睡島到凱西島,然後再多一步,你就能到達長九哩、最寬處有半哩的杜馬島。杜馬島在凱西島跟貝德羅先生島中間,大部分地方無人居住,地面糾結著榕樹、棕櫚樹與木麻黃。沿著墨西哥灣,有個高低不平、充滿沙丘的海灘,那裡長著齊腰高的芒草。我住在杜馬島時,除了懷爾曼、教父的新娘跟我,大多時候島上空無一人。

大部分時間我都在聽海浪的嘆息聲,那種聲音好像某種大型動物睡著時的呼吸聲,此外就是望著面海那道玻璃牆的後方。因為大粉紅高度的原因,我坐的地方完全沒辦法看到海灘。海灘在客廳很下面的地方。

我坐在扶手椅上時,像是坐在大型油輪上。高處的薄霧悄悄爬過蒼穹,水面上的針點亮光黯淡下來。左邊三棵棕櫚樹映著天空,最弱的微風撥動著它們的葉子:這正是發生意外後,我第一次試著畫畫的主題。

看著這些景物讓我又想畫畫了──那是種因為渴而造成的飢餓,但不是肚子裡的那種飢餓。那種餓讓我的心開始發癢,還有奇怪的是,我截肢剩下的斷臂也在癢。

我帶著畫袋一路搖搖擺擺走到佛羅里達室。我拿東西的姿勢很詭異,一邊還要同時撐著枴杖。一股淡淡的怪異微風吹起我的頭髮;這種微風和聖保羅的雪竟同時存在同一個世界上,這感覺十分荒謬──簡直就像科幻小說。

我把袋子放在粗糙的長木桌上。我本來想開燈,然後又決定不要。我要畫到天色暗到不能畫為止,然後就去睡覺。我用自己那奇特的姿勢坐下,打開袋子,然後拿出素描本。本子上寫著藝匠,不過以我目前的繪畫技巧來說,那兩個字真是笑話。我的手往下挖,找出那盒彩色鉛筆。

我快速畫畫並上色,幾乎沒注意自己在做什麼。一開始我隨意畫了條地平線,並在這邊那邊任意塗上維納斯牌的黃色,有時又畫一下船(我想那會是世界上第一艘患有黃疸的油輪),我不在乎自己在畫什麼。

等到我把日落的那道顏色加到似乎適合的濃度時,太陽消失的速度越來越快,我抓著橘色的筆,讓顏色再更濃更重一點。然後我回到船的部分,想也不想就在紙上畫下一連串黑色細線。那就是我看到的東西。

畫好後,天幾乎全黑了。

左邊那三棵棕櫚樹嘩啦嘩啦響著。

就在下方遠處──不過現在沒那麼遠了,因為潮水正在上漲──墨西哥灣正嘆息著,好像已經累了一天,卻還有工作要做。

我頭頂上方現在有幾千顆星星,甚至在我望著它們的時候,又增加了一些。

它們一直都在這裡,我心裡想著。然後我想起梅琳達每次在廣播上聽到很喜歡的歌時,她都會說:我哈囉喜歡你。在我只有簡單輪廓的油輪底下,我潦草寫下「哈囉」兩個字。

就我記憶所及(我現在記憶力好多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為一幅畫命名。天底下可用的名字這麼多,但這是個好名字不是嗎?儘管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我仍覺得這個標題很適合。畫這幅畫的人是個盡了全力不願再悲傷──一個試著回想快樂是什麼感覺的人。

好了。我放下筆,然後就在這時,杜馬島第一次對我說話。它的聲音比海灣呼吸的嘆息聲更輕柔,但我還是聽到了。

它說:我一直在等你……

聖誕夜時,我重新讀了艾瑟之前的電子郵件。太陽正在西下,在水面上敲出一道又長又亮的軌跡,不過還有兩小時才會日落。我坐在佛羅里達室裡,那時正是漲潮,我下方厚厚的貝殼沉積物被沖刷著,發出摩擦聲,就像呼吸聲或沙啞的祕密談話聲。我用大拇指摸了摸信件附註的地方──我有特別的事情要宣布──然後我不存在的右臂開始有刺痛的感覺,而且位置很明顯,我幾乎可以明確指出:那種感覺先從手肘內側開始,迴旋到手腕外側,然後加深變成搔癢的感覺,讓我很想碰觸那地方,然後抓一抓。

我閉上眼睛,然後用右手大拇指擦過中指。沒有聲音,但我能感受到彈手指的感覺。我用手臂摩擦身體側邊,我可以感覺到那股摩擦。我把右手放低──那隻很早以前就被聖保羅醫院焚化爐燒掉的那隻手──我把它放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後手指咚咚地敲著椅子。沒有聲音,可是有感覺,有皮膚放在藤類編織物上的感覺,我可以用上帝之名發誓。

突然間我想畫畫。

我想著樓上的大房間,可是小粉紅感覺太遠了。我走進客廳,然後抽出咖啡桌上那疊素描本的其中一本。我的大部分畫畫工具都在樓上,可是客廳桌子的抽屜裡也有幾盒彩色鉛筆。我拿了一盒。

回到佛羅里達室後(我一直把這裡當做陽台),我坐下然後閉上眼睛,聽著腳下的波浪。波浪提起貝殼,然後把它們擺放成新的樣子,每一個都跟以前不一樣。我閉著眼睛,摩擦聲比以往更像說話聲:海水讓陸地的邊緣暫時有了舌頭,而陸地本身也只是暫時存在,因為如果你從地質學角度來看的話,杜馬島不會存在很久。小島都不會;最後墨西哥灣會把它們全部帶走,然後新的小島會出現在新的位置。佛羅里達大概也是如此,這片土地地勢很低,是借來的。

啊,那聲音真是安詳,那是催眠。

我閉著眼睛感應著艾瑟的電子郵件,然後用指尖摸過去。我用我的右手做這些事,然後我睜開眼睛,用我還存在的手,把印出的電子郵件掃到一旁,然後把素描簿放在大腿上。我打開蓋子,把十二枝還沒削尖的維納斯鉛筆通通倒在面前的桌上。我想畫艾瑟──這是應該的,因為我剛才一直想著她不是嗎?然後我想,應該會畫得很糟,因為從我再度開始畫畫後,還沒畫過人物。結果畫出來的不是艾瑟,而且也不很糟。也許不是很棒,不是林布蘭(連插畫家洛克威爾都算不上),但也不壞。

那是個年輕人,身穿牛仔褲還有明尼蘇達雙城隊的棒球T恤,衣服上的號碼是四十八,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在我過去的生命中,我只要有機會就會去看灰狼隊的籃球賽,但我不是個棒球迷。那個人有著我知道畫得不太對的金色頭髮,因為我手邊沒有顏色可以畫出那種接近棕色的深色調。他手上拿著一本書,臉上在微笑。我知道他是誰。他就是艾瑟要宣佈的特別消息。浪潮把貝殼提起、旋轉,然後放下時,貝殼就是在說這件事。訂婚了,訂婚了。她有一枚戒指,一顆鑽石,他在那裡買的……

我用維納斯藍來加深那名年輕男子的牛仔褲顏色。然後我丟下藍色改拿黑色,然後在畫紙的底部寫上澤斯珠寶這是個訊息,也是這張畫的名字。命名會帶來力量。

然後毫無間斷地,我放下黑色拿起橘色,加上工作靴。橘色太亮了,讓那雙靴子看起來很新,但其實是舊的。不過念頭是正確的。

我抓抓右手臂,但穿透了右手,然後碰到肋骨。我咕噥一聲「媽的」。下面的貝殼好像摩擦出一個名字。是寇納嗎?不是,這裡有問題。我不知道哪裡不對,但我右手臂的幻覺搔癢馬上變成毫不留情的疼痛。

我把素描簿往上翻過一頁,然後又開始畫,這次只用紅色的筆。紅色,紅色,那是紅的!鉛筆加速畫著,流出一個人的形狀,就像血從傷口冒出來一樣。我把頭髮也畫成紅色,因為那看起來像紅色,還有這個人感覺像鮮血,就像憤怒,但不是針對我,而是……

「艾瑟。」我喃喃自語。「艾瑟有危險。是這個人嗎?代表特別消息的這個人?」

這個代表特別消息的傢伙有些地方不對勁,但我不覺得那是讓我毛骨悚然的原因。首先,那個穿著紅袍子的人看起來不像男的。很難判定,但的確不是──我覺得是……女性。所以可能根本不是袍子,也許是件禮服?一件紅色長禮服?

我翻頁回到第一個人形,然後看著那個特別消息手上的書,我把紅色鉛筆丟到地上,把那本書塗上黑色,再次看著這個人,然後在他的上方用印刷體寫上「蜂鳥」接著我把黑色鉛筆丟在地上,舉起顫抖的手摀住自己的臉。我大叫女兒的名字,像是看到有人要掉下懸崖或繁忙的街上有人快被撞到一樣。

也許我只是瘋了,大概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