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圖伯伯的卡車

任何恐怖故事都該有個源頭或秘密。我的故事兩者都有。讓我從源頭說起──告訴你我的奧圖伯伯何以會在一個小鎮的荒僻地帶,一棟只有一個房間卻沒水管的屋子裡生活了二十年。但事實上以城堡岩的標準來說,他相當有錢。

奧圖伯伯生於一九○五年,是善克家五個孩子中最年長的。我父親,生於一九二○年,則是最小的,我生於一九五五年,是我父親的孩子中最年幼的,因此我總是覺得奧圖伯伯似乎很老。

就像許多勤勞的德國人一樣,我的祖父母帶了點錢到美國來。我祖父在德里定居,是因為他熟知木材工業。他的生意做得很成功,所以他的子女從小就在極安適的環境中生長。

我祖父於一九二五年逝世。當時二十歲的奧圖伯伯,是唯一一個可以繼承全部遺產的孩子。他搬到城堡岩開始搞房地產。其後五年,他靠著轉手林地和土地賺了很多錢。他在城堡岩買了棟宅邸,僱了僕人,變成一個年輕、相當英俊(套上「相當」兩字,是因為他戴眼鏡),而且很有身價的單身漢。沒人覺得他奇怪。那是以後的事。

他在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大蕭條元氣大傷──情況沒有某些人嚴重,但畢竟受傷了。他在城堡岩的大宅住到一九三三年,為了很想買一片以極低價格出售的林地才把那房子賣了。那片林地屬於新英格蘭紙業公司所有。

新英格蘭紙業公司至今依舊存在,而且你若想買該公司的股票,我會說儘管買吧。但在一九三三年時,該公司在勉力維持下去的最後一絲努力下,將許多塊林地以極低的拍賣價出售。

奧圖伯伯想買的那塊林地究竟有多大呢?那份經過簽名蓋章的契約原件已經遺失,而許多測量的結果又不盡相同……但不管怎麼測量,那塊地絕對大於四千英畝,大部分在城堡岩,但也有一小部分在哈洛鎮和水堡鎮。林地出售時,新英格蘭紙業公司要求每畝的價格是兩塊五毛……如果購買者願意全部承購的話。

照那樣算來,總價大約是一萬元。奧圖伯湊不出那筆錢,所以找了個合黟人──一個叫喬治•麥庫強的北佬。麥庫強粗壯結實,蓄著黑色大鬍子。他和奧圖伯伯一樣也戴眼鏡。和奧圖伯伯一樣也繼承了一筆遺產。那筆遺產必然不是小數目,因為他和奧圖伯伯一合夥便湊齊了購買林地的錢,不再有任何困難。他們兩人骨子裡都是強盜,相處得還算融洽。他們的合夥關係持續了二十二年──事實上,直到我出生那年──而他們只在乎利潤。

然而,一切都始於購買那塊四千英畝的林地。他們兩人開著麥庫強的卡車一起探索,駛過林間小路,多數時候都以一檔前進,輾過畸嶇的路徑和土壤流失的山區小路。麥庫強和奧圖伯伯輪流駕駛,兩個年輕人在經濟大蕭條的黑暗時期,成為新英格蘭的大地主。

我不知道麥庫強從哪裡弄來那輛卡車。那是輛克斯威爾(Cresswell)──現在已經消失的車型。它有個巨大的駕駛座,漆成鮮紅色,極寬的踏板,還有個電動起動裝置,但假如那起動裝置壞了,也可以用鑰匙發動引擎,只不過這樣發動常會有很強的反震,一不小心肩膀會被震得脫臼。加上防撞桿,車身長二十呎。但那輛卡車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它的車頭。和駕駛座一樣,車頭也是血紅色的。要檢查引擎,必須左右各一的抬起兩片鐵板。冷卻器和一個成年人的胸口同高,那是件醜陋、有如惡魔般的東西。

一九五三年某日,麥庫強和奧圖伯伯駛上黑亨利路。奧圖伯伯承認,當時他們倆都喝得「酪酊大醉」。奧圖伯伯將車子換到一檔,以便爬上三一丘。上坡時一路都很順利,但是,由於他喝醉了,下坡時他沒想到再把檔數調高。克斯威爾的老引擎過熱了。奧圖伯伯和麥庫強兩人都沒看到儀表上的指針已跳過標示著「H」的紅色記號,直逼最右邊。到了坡下,卡車發出一聲爆響,車頭兩側如紅色翅膀般張開。冷卻器的蓋子像火箭般噴向天空,從車頭冒出的煙足可遮蔽半條路。機油湧了出來,濺濕擋風玻璃。奧圖伯伯用力踩煞車,但在過去一年來,那輛克斯威爾已經養成把煞車油到處亂噴的習慣,因此煞車板直沉到底。他看不清前面的方向,於是把車駛出路面,先撞進一道山溝裡,又撞了出來。假如那輛克斯威爾就此失速停止,那到目前為止還算無恙。可是引擎繼續動著,把火星塞一個接一個噴開,就像國慶日的鞭炮。奧圖伯伯說,有個火星塞直飛過早已被震開的車門,在門上留下一個拳頭大的洞。他們終於在一個長滿八月秋麒麟草的田野上停住。要不是擋風玻璃上滿是鑽石牌機油,他們還可以欣賞白頭山的景色。

那是麥庫強那輛克斯威爾的最後一趟旅程,此後它再也沒有離開過那片田野。地主沒有找上門來爭吵,因為他們兩個就是地主。這次驚險的經驗使他們倆都清醒了不少,因此下車檢查損害。他們都不是技師,但誰都看得出車子傷得非常厲害。奧圖伯伯很難過──至少他是這麼告訴我父親的──提議賠償那輛卡車。麥庫強告訴他別傻了。事實上,麥庫強有點興奮過度。他看了那田野一眼,瞄瞄白頭山,便決定將在那裡蓋他的退休住所。他以極虔誠的口吻,把他的決定告訴奧圖伯伯。他們一起走回路上,不久庫許曼•貝克利正好開著卡車經過,他們便搭他的便車回城堡岩。麥庫強跟我父親說,那揚車禍是上帝的安排──他一直在找個完美的地點,而那片田野他們每個星期會經過三、四次,他卻從來沒有瞥過一眼。上帝的安排,他重複說道,卻沒想到兩年後他會死在那片田野上,被他自己的卡車頭壓得粉碎。他死了以後,那輛卡車就成了奧圖伯伯的財產。

麥庫強找比利•杜德把他拋錨的卡車拖上路邊,正對著小路。他說這樣他每次經過時就可以看到它,也好想著等杜德把卡車永遠拖走後,蓋房子的人就可以來幫他挖地基了。麥庫強是個頗重感情的人,但談到賺錢,他絕對不會受感情影響。一年後,當一個以製紙漿為業、名叫貝克的人找上他,說要買那輛克斯威爾的四個輪胎,因他的機器正好合用時,麥庫強搶劫似的接過那人的二十塊錢。別忘了,當時他已經是個百萬富翁。他也要貝克把那沒有輪胎的卡車架高。他說他不想要經過時,看見它被埋在牧草和秋麒麟草之間,像個沒人要的廢物。貝克接受了他的要求。一年後,那輛克斯威爾從架高的木台上滾下來,把麥庫強壓死了。喜歡說這故事的老一輩人,最後總會加上一句,說他們希望老喬治•麥庫強有把賣那四個輪胎的二十塊錢給好好花了。

夏天時它在那裡,秋天時有在田野中豔紅如火炬的橡樹葉和榆樹葉伴著它,冬天時的大雪有時會將它直埋到凸出的車頭燈那麼深,讓它看起來猶如一頭在白色流沙裡掙扎的乳齒象。春天裡當田野滿是三月的爛泥時,你會奇怪為何它不會沉到泥漿裡去。若不是緬因州的地表鋪滿堅硬的岩石,只怕它早已沉到地心去了。反正,一年到頭,它總是在那裡。

有一次,我甚至爬到車裡去。有天,我們要去福來堡市集時,我父親把車停到路邊,拉著我的手走向田野。那大概是一九六○年或一九六一年吧。我怕極了那輛卡車。我聽說過它如何翻身滾落,把我伯父的合夥人壓死的故事。在理髮廳裡,我像隻小老鼠一樣坐著,氣也不敢喘一下,手裡拿著一本根本看不下去的《生活雜誌》,聽大人談論他是怎麼被壓死的,以及他們希望老喬治好好享用了那賣掉四個輪胎賺到的二十元。其中一人──可能是瘋子法蘭克的爸爸比利•杜德──說麥庫強看起來「像個被曳引機輾碎的南瓜」。那影像在我腦中盤據了好幾個月……但我父親完全不知道這件事。

我父親只是以為我或許會想到那輛老卡車上的駕駛座上坐一坐,每次我們經過時,他都注意到我目不轉睛地瞪著卡車,將我的恐懼誤以為是想望。

我記得秋麒麟草,漂亮的鮮黃色已被十月的微寒轉為暗黃。我記得天空灰灰的,空氣中有股冷澀蕭索,還有銀灰的枯草。我記得我們窸窣的腳步聲。可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輛聳立在前方越變越大的卡車──它的冷卻器咧齒獰笑,車頭是血紅色的,擋風玻璃模糊地凝視。我記得恐懼一波波向我湧來,當我父親伸手放到我腋下,將我放進駕駛座的時候,那襲向我的恐懼比空氣的感覺更晦暗。我記得隨著身子的舉高,空氣拂過我的臉,接著那股清新換成了機油、破皮革、老鼠屎、和……我發誓……血……的氣味。我忍不住哭了,因此父親把我抱下來,安慰我,帶著我回到他的車上。

雖然我是個依然相信聖誕老人、牙仙,以及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五歲小孩,我也相信當我父親將我抱進卡車駕駛座時,我所感受到的那股可怖、駭人的感覺,是來自那輛卡車。但直到二十二年後,我才確定,殺害了喬治•麥庫強的並不是那輛克斯威爾,而是我的奧圖伯伯。

我已經說了源頭,現在該說秘密了。

他殺了麥庫強,這是我十分確定的。「像個撞爛的南瓜。」理髮店裡的大人說。其中一個接口道:「我猜他正跪在那輛卡車前面,像那些暴發戶阿拉伯人對阿拉祈禱一樣。我能想像他那個樣子。他們都發瘋了,你知道,他們兩個。你要是不信,看看奧圖•善克的下場吧。就在那條路對面的小屋裡,他以為鎮上的人會把他的房子收去辦學校,簡直瘋得像隻糞坑裡的耗子。」

這番評論得到大家的點頭和會心的眼神,因為那時他們都已認為奧圖伯伯很奇怪──喔,是的!──但理髮店那些哲學家沒有一個認為麥庫強跪在卡車前面「像那些暴發戶阿拉伯人對阿拉祈禱一樣」的景象不但瘋狂,而且可疑。

在小鎮上,說長道短是生活方式之一,最微不足道的證據加上最大膽的推論,就會讓人被冠上小偷、通姦、盜獵和欺騙等等罪名。我想,大部分的流言都來自某些無聊的原因。而使這些流言免於惡毒的,是因為雜貨店、理髮店裡的閒聊都只是天真可笑的閒話──這些人期待著惡意和膚淺,但真正的與思想上的邪惡卻超出他們的認知,即使那邪惡就像那些暴發戶阿拉伯人神話裡的魔毯一般飄浮在他們眼前。

我怎麼知道是他幹的?你問。只因為那天他和麥庫強在一起嗎?不是的。因為那輛卡車。那輛克斯威爾。他著魔之後,就搬到路對面那棟小屋裡去住……雖然在他去世前的最後幾年,他怕極了那輛卡車會衝到對街來。

我想奧圖伯伯是藉著要和麥庫強談談他對房子的計畫,而讓麥庫強到那片停放克斯威爾的田野上的。麥庫強總是熱切地談論他的房子和退休計畫。有家很大的公司已經向這對合夥人出價收購──我不說這家公司的名字──麥庫強想接受,奧圖伯伯卻不肯。自從春天以來,他們兩人就為了這件事冷戰不休。我想,這次意見分歧就是奧圖伯伯決定除去他的夥伴的原因。

依我想,我的伯父以進行兩件事來等待時機成熟的一刻:第一,逐漸損壞架高卡車的木台。第二,在卡車正前方的地面或卡車頭上,反正是麥庫強可以看見的地方,放置某件東西。

什麼東西呢?我不知道。必須是明亮的。鑽石?只是塊碎玻璃?那無所謂,只要它能在太陽下眨眼、閃光。也許麥庫強看到了。麥庫強在卡車前跪了下來,就像個暴發戶阿拉伯人在對阿拉祈禱一樣,想把那東西從地上挖出來,同時奧圖伯伯若無其事地的繞到卡車後面。用力一推,卡車便翻滾落地,把麥庫強撞得粉碎,像個被撞爛的南瓜。

我懷疑他的海盜本質,讓他沒那麼容易死去。在我想像中,我看見他倒臥在克斯威爾傾斜的車頭下,鮮血從他的鼻、口、耳中湧出,他的臉色像紙一樣白,眼睛烏黑,求我伯父快來幫他的忙。懇求……然後哀求……最後詛咒我伯父,誓言要報復他,了結他,殺了他……而我伯父就站在那裡旁觀,兩手插在口袋裡,直到麥庫強斷了氣。

麥庫強死後不久,我伯父的行徑便開始變得──根據理髮店裡那些哲學家的描述,先是「奇怪」……接著是「怪異」……然後是「他媽的怪透了」。而終於讓他被認為「瘋得像隻糞坑裡的耗子」,還是在過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後。然而,他從麥庫強死後不久開始變得怪異的事實,似乎並未引起任何爭論。

一九六五年,奧圖伯伯請人在卡車對面蓋了棟只有一個房間的小屋。人們對於老奧圖•善克在往三一丘的黑亨利路上的這個舉動議論紛紛,但是當奧圖伯伯最後請恰克•巴葛為房子漆上一層血紅的油漆,接著宣布那是一樣送給鎮上的禮物──一棟新的校舍,他說,他只要求他們以他過世的夥伴為名時,沒有人不大吃一驚。

城堡岩的鎮務委員大驚失色,其他人也是。鎮務委員寄給他一封信(沒有人敢親自登門去找他),謝謝他的好意,並希望他以後能繼續關心本鎮,卻以本鎮兒童的教育需要已不虞匱乏為由,婉轉地拒絕了那棟小屋。奧圖伯伯怒不可遏。

「那現在怎麼辦呢?」我父親問他。他們坐在我家的廚房餐桌旁。我母親帶著縫了一半的衣服上樓去了。她說她不喜歡奧圖伯伯。

「我搬到那裡住。」奧圖伯伯啐了一句,而且他說到做到。

他逝世前那幾年倒沒什麼好說的。就像在廉價八卦小報上常看到的杜撰故事一樣,他被一種迫切的瘋狂所苦。百萬富翁在天南公寓裡死於營養不良。乞丐婆原來是個富婆,存款高達百萬。被遺忘的銀行大亨,在隱密的住所去世。

過了一星期,他便搬進那棟小紅屋──後來那紅色褪成風吹雨打後的暗粉紅色。不管我父親怎麼說都勸不動他。一年後,他賣掉他為了保有而殺人的事業。 他的怪異行徑變本加厲,可是他的精明沒有離棄他,他對於當時脫手可獲得多麼驚人的利潤可是明白得很。

於是,財產至少高達七百萬的奧圖伯伯,就住在黑亨利路那棟小小的房子裡。他把鎮上那棟房子鎖起來,窗簾拉上。那時他已經從「他媽的瘋透了」進步到「瘋得像隻糞坑裡的耗子」。至於下一步,是句比較平淡,卻更讓人悚然的描述:「可能有危險」。說這話的人通常都會再多加評論一番。

奧圖伯伯就這樣成了一種「傳奇」,和路對面的那輛卡車一樣,雖然我懷疑會有任何觀光客想拍他的照片。他蓄了鬍子,黃色多於白色,彷彿是被他香菸裡的尼古丁染黃的。他變得很胖,下垂的雙下巴皺摺裡藏著污垢。人們常看到他站在那棟小屋的門口,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望向路面,和路的對面。

望向那輛卡車──他的卡車。

奧圖伯不再進城後,照顧他使他不致餓死的是我父親。我父親每個星期會送食物給他,並自掏腰包付錢,因為奧圖伯伯從來沒有還他錢──我想他根本沒想過這點。我父親比奧圖伯伯早兩年去世,而奧圖伯伯的錢最後都投入了緬因大學森林系。我在一九七二年拿到駕照後,就換我經常把每週的食物送去。起初奧圖伯伯對我疑神疑鬼的,過了一陣子後,他就越來越放心了。三年後,也就是一九七五年時,他第一次告訴我那輛卡車正偷偷地往房子這裡爬過來。

當時我是緬因大學的學生,正回家過暑假,恢復了送貨給奧圖伯伯的老習慣。他坐在桌邊抽著菸,看著我把罐頭收起來,聽我說話。一九七五年七月的那天,他打斷了我無聊的話題,猝然問道:「你對那輛卡車有什麼想法,昆丁?」

這問題來得太突然,於是我誠實地回答他:「我五歲那年坐進那輛卡車的時候尿濕了褲子。我想,要是現在再坐進去,一樣會再尿濕褲子。」

奧圖伯大笑了半天,我好奇地轉頭看他。我不記得以前聽過他笑。最後他的笑轉成咳嗽,咳得他兩頰都脹紅了。然後他望向我,眼睛閃閃發光。

「越來越近了,昆丁。」他說。

「什麼,奧圖伯伯?」我問道。我以為他突然改變了話題──也許他是說聖誕節快到了,或是耶穌基督就要重返人間了。

「那輛爛卡車。」他說著,鎮定而自信地看著我。「一年比一年靠近。」

「是嗎?」我謹慎地問,心想他又有讓人頭皮發麻的新點子了。我望向窗外立在路對面的野花叢中,背襯白頭山的克斯威爾……在那瘋狂的一瞬間,它的確像是靠近了點。接著我眨眨眼,那幻覺消失了。卡車還在原來的地方,當然。

「哦,是的。」他說:「每年都靠近一點。」

「呃,也許您需要配副眼鏡了。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奧圖伯伯。」

「你當然看不出來!」他啐道:「你也看不出手錶上時針的移動吧,對不對?那爛東西動得很慢,誰也看不出來……除非你一直看著它。就像我看著那輛卡車。」他對我眨眨眼,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它為什麼會動呢?」我問。

「它要我。」他說:「它一直想著我,那輛卡車。有天它會衝進這裡,那時候一切就完了。它會壓死我,像它壓死麥庫強那樣,然後一切都完了。」

他的話嚇得我冷汗直冒──尤其是他那理智的口氣。而年輕人面對害怕的反應,便是說些自以為聰明的話,或者變得無禮。我說:「如果您為這件事心煩,奧圖伯伯,那您應該搬回鎮上那棟屋子去。」從我說話的語氣,你絕對猜不到我當時背上全是雞皮疙瘩。 他看看我……接著望向路對面的那輛卡車。「我不能,昆丁。」他說:「有時候一個人得待在同一個地方,等待它的來臨。」

「等待什麼呢,奧圖伯伯?」我問道,雖然我以為他指的一定是那輛卡車。

「命運。」他說著,又眨了眨眼……但他露出懼怕的神色。

一九八一年,奧圖伯伯愈發神志不清。要是窮一點的人,在幾年前就會被送到精神病院去了,但銀行的數百萬元存款,可以讓一個小鎮的居民原諒種種瘋狂行徑──尤其是,當不少人以為在那瘋子的遺囑裡可能有什麼有利本鎮的條款時。儘管如此,到了一九八一年,人們還是開始認真談論,為了奧圖伯伯好,應該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

但我從未說動他。他有卡車讓他擔心,哪有空管這種小事。他對克斯威爾的關注已達到瘋狂的地步。現在他說那輛卡車已經移到路的這邊──事實上,就在他的院子裡。

「昨晚我三點左右醒來,它就在那裡,就在窗外,昆丁。」他說:「我看見它在那兒,月光照在擋風玻璃上,離我不到六呎遠。我的心跳差點沒停了。差點沒停了,昆丁。」

我帶他到外面,指出克斯威爾還在原處,在路對面那片麥庫強曾計畫蓋退休住所的田野中。可是沒用。

「那爛東西差點逮住我了。」他低語道。我覺得全身一陣冰寒。他看起來不像瘋了。可悲,是的,驚駭,當然……可是並不瘋狂。有一會兒,我想起當我父親把我抱上那輛卡車時。我記得我聞到機油和皮革味,還有……血。「它差點逮住我了。」他重複了一句。

三個星期後,果真出事了。

發現他的人是我。那是星期三晚上,我把兩袋食品放到汽車後座,開車出門,就像每週三晚上一樣。那晚天氣悶熱,偶爾會從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我記得當我開著龐蒂克轉上黑亨利路時,突然覺得一陣不安,覺得有什麼事快發生了,但我試著說服自己,那只是低氣壓帶來的影響。

我繞過最後一個彎,當我伯父的小屋遠遠在望時,我有了個最怪異的幻覺──有一剎那,我以為那輛卡車,那漆著紅漆、兩側已開始發爛的龐然大物真的在他門口。我想踩煞車,但在我的腳碰到煞車板前,我眨眨眼,那幻覺便消失了。然而我知道奧圖伯伯死了。我沒按喇叭、沒打閃燈。就這麼簡單明瞭,就像在一個熟悉的房間裡知道家具擺在什麼地方。

我很快地把車開到他門前,下了車,連食品也沒拿便衝進屋裡。

大門開著──他從沒上過鎖。我為此問過他一次,他耐心地對我解釋,像在對個白癡解釋一件明顯至極的事實一樣,說鎖門並不能將克斯威爾擋在外面。

他躺在床上──床擺在房間左邊,廚房區在右邊。他躺在那裡,穿著綠色工作褲和衛生衣,兩眼睜開而且發亮。我相信他死去還不到兩小時。雖然那天燠熱異常,屋裡卻沒有蒼蠅,也無異味。

「奧圖伯伯?」我試探地叫喚,並未期待聽到回答──沒人會無聊到那樣瞪著眼睛躺在床上。如果當時我有任何感覺的話,那就是放鬆,一切都過去了。我停下腳步,第一次注意到他臉部下半奇怪的變形──腫脹而扭曲。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不只睜著,而是怒目瞪視。但並非望向門口或天花板,而是轉向他床鋪上方那扇小窗。

昨晚我在三點左右醒來,它就在那裡,就在窗外,昆丁。它幾乎逮住我了。

把他像個南瓜一樣撞爛。我聽見理髮店裡的一個哲學家說,而我坐在那裡假裝在讀《生活雜誌》,聞著刺鼻的髮油味。

幾乎逮住我了,昆丁。

這氣味聞起來像機油,像在修車廠裡。

「奧圖伯伯?」我低喚一聲。當我朝他躺的床走去時,我覺得自己似乎在縮小,不只是身體,也是年齡……變回了二十歲、十五歲、十歲、八歲、六歲……最後只有五歲。我看見我顫抖的小手伸向腫脹的臉。當我的手碰到他,蓋住他的臉時,我抬起頭來,看見窗口外便是克斯威爾那發亮的擋風玻璃──雖然只是一剎那,但我敢對《聖經》發誓那不是幻覺。那輛克斯威爾確實在那裡,就在窗口,離我不到六呎遠。

我把手指放到奧圖伯伯的臉頰上,想要研究那奇怪的腫脹。我一看到出現在窗口的卡車時,忘了我的手正按在那死屍的下半張臉上,想把手緊握成拳。

在卡車像煙霧──或者該說像鬼魂──般消失在窗口的剎那,我聽見一聲可怖的噴濺聲。溫熱的液體噴到我手上。我的手並未碰到任何肌肉或濕氣,只摸到堅硬與稜角。液體噴出時,我低下頭。我低下頭看見了──就在這時,我尖叫出聲。我看見機油從奧圖伯伯的嘴和鼻子湧出,機油從他的眼角流出,一如眼淚。 鑽石牌機油──你可以買到五加侖一塑膠桶的廉價再製機油,也是麥庫強餵那輛克斯威爾的機油。

可是不只是機油,還有什麼東西插在他嘴裡。

從他嘴裡掉出的是個老式冠軍牌火星塞,大得就像馬戲團裡特技演員的拳頭。我把它帶了回來。現在我真希望自己沒那麼做,當然,我當時是在極度恐慌的狀態下。假如我這書房裡沒有那東西,那個我可以看到拿起來,或將它舉起的東西,或許會好得多──那個從奧圖伯伯嘴裡掏出的一九二○年冠軍牌火星塞。

假如它不在那裡,假如我在第二次逃出他那只有一個房間的小屋時沒有把它順手帶出來,我就可以告訴自己說那一切──不只是轉過彎看見那輛克斯威爾像隻特大號獵犬般開向小屋旁,而是這一切──都不過是幻覺。可是那火星塞就在那裡,映著燈光閃亮。它是真實的。它有重量。他說過,那卡車每年都靠近一點,現在看來他說的一點也沒錯……但就連奧圖伯伯也沒想到那卡車可以靠得有多近。

鎮上的驗屍官判定奧圖伯伯是吞食機油自殺,這件事在城堡岩引起相當的震驚。承辦葬禮,且不是最啞口無言的卡爾•戴金,說當醫生把奧圖伯開膛剖肚驗屍時,在他體內發現多於三夸脫的機油……而且不只在他的腸胃裡。機油流灌了他的整個系統。鎮上的每個人想知道的是,他把裝油的塑膠桶丟哪兒去了,因為沒有人找到任何容器。

正如我之前說過,在看這份紀錄的你,大概是不會相信的……除非你親身經歷過類似的事情。可是那輛卡車仍舊安然立在那片田野中……而不管它價值多少,這一切真的全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