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葛利德三歲時父親就過世了,他也從來沒見過祖父,沒想到卻在步入中年之際,認識了一位親如生父的朋友……他稱對方為「朋友」,就像一般成年人在活了一把年紀後,如果結識一位親如生父之人,通常就會稱對方為朋友。遇見這人的傍晚,正是路易斯帶著妻子和兩個孩子搬到綠洛鎮那天,他們搬進一幢木造白色大宅。前英國首相邱吉爾也跟著他們一家人搬來了──邱吉爾是他女兒艾琳的貓,小名啾吉。

學校方面負責找房子的單位辦事效率緩慢,要找一處離校園不遠的住宅實在煞費苦心。就在路易斯覺得應該已經抵達目的地時,他腦中突然萌現一個病態的聯想──這地標看來沒錯……就像凱撒大帝被暗殺前一晚的星象,看來也都沒錯。

全家人都累壞了,神經也都緊繃到崩潰邊緣。凱奇正在長牙,難受得吵個不停,不管瑞秋唱多久的搖籃曲,他就是不肯睡。因此雖然還沒到吃奶時間,瑞秋還是將乳頭送進他嘴裡。凱奇和她一樣清楚自己的用餐時間──說不定比她還清楚──而他也立刻用新長出的細牙咬住瑞秋。

瑞秋突然哭了起來,心裡對於搬到緬因州這件事還有點兒忐忑,畢竟她在芝加哥住了一輩子。艾琳見到媽媽流淚,也跟著哭了起來。而在旅行車後座,啾吉還在不停來回踱步,從芝加哥開到這裡的三天內完全沒停過。他們原本讓牠待在貓籠裡,但牠喵喵叫得讓人受不了;結果把牠放出來後,無一刻稍止的踱步也同樣令人抓狂。

路易斯自己也覺得想哭,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瘋狂但不討厭的念頭:他可以提議要大家趁著等待家具搬運車到來的空檔,掉頭回班格爾市吃點東西,然後一等到這三個他生命中的羈絆全都下車後,他就立刻踩下油門把車開走,頭也不回揚長而去;他可以一路往南開,直接開到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然後改名換姓,到迪士尼樂園當醫護人員。不過在將車子開上寬闊而老舊的南下九十五號州際公路前,他一定會先在路邊停車,把那隻該死的貓扔出去。

接著,他們轉了最後一個彎,房子便在眼前出現,到目前為止,只有路易斯見過這幢房屋。緬因大學的工作一決定後,他們先從照片上挑了七幢屋子,路易斯曾搭飛機專程來此看過每一幢屋子。最後他選中這一幢:新英格蘭殖民式古老大宅(外殼剛加上一層鋁皮,又經過保暖處理;冬季的暖氣費用雖高,但就他們的消費能力而言還不算太離譜),樓下有三個大房間、樓上四間,此外還有個長型棚屋,將來也可以改建成房間──屋子四周是厚厚的草坪,即使在八月的高溫下,草皮仍是綠油油的。

後院有一大片草地可供孩子玩耍,草地後面則是一大片綿延到不知什麼鬼地方的樹林。他們的產權緊鄰著屬於州政府的土地,據地產經紀人說:這塊公家的土地未來數十年內都不太可能有建築開發計畫。少數加拿大的米克馬克族印第安人後裔曾宣稱這近八千英畝的土地屬於他們,範圍涵蓋綠洛鎮及其東邊的幾個城鎮,不過這樁牽涉到聯邦政府與州政府的複雜官司,可能到下個世紀都還不會有定案。

瑞秋收住眼淚,坐起身來說:「那就是……」

「就是這兒了。」路易斯說。他有點擔心──不,是害怕。事實上,他嚇壞了。為了這幢房子,他抵押上十二年的生命,要到艾琳十七歲時才能還清貸款。路易斯緊張地嚥了口口水。

「妳覺得怎麼樣?」

「我覺得好美!」瑞秋說。路易斯覺得壓在胸口的大石放下了──不用再擔心了,他看得出瑞秋不是隨口說說。車子轉進柏油車道,車道一路蜿蜒到長型棚屋後方,瑞秋掃視那些空盪盪的窗戶,心思早已飄向該掛什麼花色的窗簾、櫥櫃該舖哪一種防潮油布、以及其他只有天知道的事情上了。

「爹地?」坐在後座的艾琳喚道。她也不哭了,連凱奇也不再吵鬧。路易斯享受著這片刻寧靜。

「什麼事,乖女兒?」

從照後鏡裡可以看到她金髮覆蓋下的一雙褐色眼珠,也在環視著房子和草坪、還有左邊遠處另一家住宅的屋頂,以及延伸到森林邊緣的那一大片草地。

「這是我們的家嗎?」

「就是了,寶貝。」路易斯說。

「萬歲!」艾琳大聲歡呼,差點把路易斯的耳朵給震聾了。雖然艾琳有時候會惹得他發火,但他此刻覺得,哪怕永遠見不到迪士尼樂園,他也不在乎了。

路易斯將旅行車停在長棚前,熄了火。

引擎發出滴答聲響,習慣了芝加哥以及擁擠喧鬧的環城大道後,這裡顯得格外寧靜,黃昏中傳來一隻小鳥的甜蜜鳴叫。

「家。」瑞秋仍注視著房子,輕聲說道。

「家。」凱奇舒服地坐在她膝上跟著說。

路易斯和瑞秋睜大眼睛對望著,照後鏡中的艾琳也瞪大了眼睛。

「你有沒有聽……」

「他是不是說……」

「那是不是他……」

他們三人同時開口,接著一起笑了起來。凱奇沒理他們,自顧自地吸吮著他的大拇指。這一個月來,他會開口叫「媽」,還有一兩次發出接近「爸」的聲音──至少路易斯很希望是那個音。

但現在,不管是碰巧或是模仿,這是凱奇說出的第一個真正的字彙。「家」。

路易斯從妻子的膝上將凱奇抱了過來,緊緊摟著他。

這就是他們搬到綠洛鎮的經過。

艾琳上學一星期後,在大學生返回校園前的那個星期六,賈德森•柯南鐸越過公路,走到在草地上坐著的葛利德全家大小跟前。艾琳剛跨下她的腳踏車,喝著冰茶。凱奇在草地上爬、看小蟲,說不定也吃了幾條,他並不在乎自己攝取的蛋白質來源。

「賈德森。」路易斯站起身招呼他。「我去給你搬張椅子。」

「不用了。」賈德森說。他身著牛仔褲、敞領工作衫,穿著綠色靴子。他望著艾琳問:「艾琳,妳還想看那條小路通到什麼地方嗎?」

「想看!」艾琳說著,立刻雙眼發亮地站了起來。「學校裡的喬治•巴克告訴我說會通到寵物墳場,我告訴媽咪,但她說要等你來,因為你才知道那個地方。」

「我也同意妳媽媽的話。」賈德森說,「如果妳爸媽不反對的話,我們就慢慢散步過去吧。不過妳得換雙靴子,路上有幾個潮濕的軟泥地。」

艾琳跑步進屋。

賈德森帶著被逗樂的表情望著她的背影。「路易斯,你大概也想去吧。」

「我想去。」路易斯說,他望望瑞秋。「親愛的,妳一起來嗎?」

「凱奇怎麼辦?路程有一哩遠呢。」

「我把他放在背籃裡。」

瑞秋笑笑。「好吧……老爺子,受苦的可是你的背。」

十分鐘後,他們出發了,除了凱奇外,所有人都換上靴子。凱奇在背籃裡坐著,瞪大了眼睛,越過路易斯的肩頭東張西望。艾琳總是跑在前頭,一會兒追逐蝴蝶,一會兒摘花。

屋子後院的草地幾乎長到及腰高度,長滿了每年自晚夏到秋日間怒放的黃菊花。但今天卻沒有絲毫秋天的氣息;即使在日曆上,八月份已經是兩星期前的事,但今天的太陽仍舊屬於八月。等他們沿著除過雜草的小徑走上第一座小丘時,路易斯兩邊腋下都已出現大片汗漬。

賈德森停下腳步。一開始,路易斯還以為是老人家想喘口氣──接著,他回頭看見他們身後開闊的景色。

「這上頭景色還不錯。」賈德森說,用牙齒咬著一根貓尾草;路易斯認為賈德森這句話是典型北方佬的保守說法。

「簡直美極了!」瑞秋吸了一口氣,轉頭對著路易斯用近乎指責的口吻說:「你怎麼沒告訴過我這裡的美景?」

「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有這個地方。」路易斯有點慚愧地說。他們現在還沒走出自家的地界,然而在今天以前,路易斯還不曾花時間去爬自家後面的小山丘。

本來已經走在前面很遠的艾琳又折返回來,也驚喜地注視著眼前的迷人景色;啾吉跟在她腳邊。

小丘並不很高,也沒有高的必要。東面是茂密的森林,擋住了視線。可是往西望去,展現在眼前的原野像是金色而帶著倦意的仲夏夜夢境。萬物都是靜止、朦朧、岑寂的,甚至沒有在公路上奔馳的奧林科油罐車來打破這寂靜。

原來他們正望著潘諾斯喀河谷,伐木工人曾經利用河流將木材由東北端輸送到班格爾市及德里市,而他們現在的所在位置在班格爾南邊、一小部分在德里北邊。河流水面寬闊平靜,彷彿河流本身已深深沉入夢中。路易斯可以看見遠方的漢普頓鎮和溫特波鎮,而在眼前,他想像自已可以隨著與十五號公路平行蜿蜒的深色河水,一路直達巴克港。他們眺望河水、西岸的樹、道路和原野。北綠洛鎮浸信會教堂的尖頂從老榆樹叢中探出,伸向天空。而在教堂右邊,路易斯可以看見艾琳的學校所在的那幢方形磚造建築。

在他們頭頂,白雲緩緩飄向淡藍色的地平線。極目所及均是一片蒼黃的晚夏的田野,已經過了生長季節,進入了並非死亡的休眠狀態。

「美極了,一點也不錯。」路易斯終於說道。

「從前人們把這裡叫做眺望崗。」賈德森說。他拿支香菸塞進嘴角,但沒有點燃。「有些人還是這樣叫,但現在年輕一代都搬進城裡,多半沒人記得這裡了。我想,也沒有太多人還會上到這裡來。因為這裡地勢並不很高,你可能看不見太多景色,不過你可以看到……」他擺了擺手,沒把話說完。

「你可以看到一切。」瑞秋用低沉而帶敬畏的聲調說道。她轉眼望向路易斯說:「親愛的,這是屬於我們的嗎?」

路易斯還來不及回答,賈德森就先開口:「當然嘍,這是你們房地產的一部分。」

路易斯心想:「屬於我們的」和「屬於房地產的一部分」是兩回事。

森林裡很陰涼,比起林外的溫度可能相差攝氏二到四度。依舊寬闊的小徑上,偶爾會出現裝在罐子或咖啡瓶內的花束(花朵已多半枯萎),地上滿是乾松針。他們已經走了四分之一哩左右,正開始往下坡走,這時賈德森叫艾琳回來。

「對一個小女孩來說,這樣散步很好。」賈德森和藹地說,「不過我要妳答應妳爸爸媽媽,遵守一個諾言,那就是以後到這兒來時,一定不要離開這條小路。」

「我答應。」艾琳說,「可是為什麼呢?」

賈德森朝剛停下腳步休息的路易斯瞥了一眼,即使置身在青松雲杉之間,揹著凱奇仍舊不是件輕鬆的差事。「你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嗎?」賈德森問路易斯。

路易斯想了想,又否定了心中想到的幾個答案:在綠洛鎮,北綠洛鎮,我的屋子後面,十五號公路和主街之間。最後路易斯搖搖頭。

賈德森翹起大拇指,指指自己肩膀後頭。「那個方向,玩意兒很多。」他說,「那裡是鎮上。而往這個方向則什麼都沒有,一連五十幾哩全是森林。當地人叫它北綠洛森林,森林邊緣與奧林頓市一角相接,再延伸到洛克福市。樹林最後伸展到州政府的土地上為止,就是我告訴過你的,那片印第安人聲言要收回的土地。你們那幢靠近公路、裡面裝有電話、電燈和有線電視的小房子就在荒野叢林的邊緣上,我知道這聽來挺滑稽,不過事實就是如此。」賈德森回頭看著艾琳。「艾琳,我的意思是妳千萬不要闖到森林裡去,妳可能會找不回小路,到時候誰也不會曉得妳在什麼地方。」

他們爬上第二座丘陵,小徑往下,斜過高及頭部的灌木叢。路變窄了,這時路易斯看見走在前面的艾琳和賈德森正通過一道拱門,門板已經斑駁褪色。門板上用黑漆寫了字,雖已褪色,但還是能清楚看出上面寫著:寵物墳場。

路易斯和瑞秋交換了個逗趣的眼色,然後走上前,站在拱門下方,本能地牽住對方的手,彷彿在舉行婚禮。

這裡的地上並沒有鋪滿松針,此處是個草坪構成的大圓環,直徑可能有四十尺。周圍三面圍著枝椏交錯的矮樹叢,第四面則堆著被風颳倒的老樹,樹幹橫七豎八,讓那樹塚看起來十分凶險。路易斯心想:要是誰打算爬過去或鑽過去,最好先穿上金屬護襠褲。這片林中空地上立著許多墓碑,顯然是孩子放的,用的都是孩子所能討來或借來的各種材料,像是木箱的條板、廢木片、搥平的洋鐵皮。然而在周圍的灌木以及為爭取陽光而蔓生的大樹襯托下,這些粗糙製品似乎在這人造的地方強調出一種對稱美。以樹林作背景,這墳場露出瘋狂而深奧的氣質,具有一種不屬於基督教,而是異教式的魅惑。

「真可愛。」瑞秋說,但口氣聽來不太真誠。

「哇!」艾琳叫道。

路易斯放下凱奇,把他從籃中抱出來,讓他在地上爬。路易斯的背部負擔頓時減輕。

艾琳從一個碑跑向另一個,對每個墓碑都發出讚嘆。路易斯緊跟著她,瑞秋則專心注意凱奇。賈德森的背靠著一塊石頭,蹺起二郎腿,坐著抽起菸來。

路易斯發現這墳場不僅有規律,也有格式;墓碑皆按同心圓環狀排列。

一塊條板碑上寫著「貓咪史邁基」,是小孩的手筆,但下筆十分用心。「聽話的貓」,底下寫著:一九七一∼一九七四。稍微往外一點,路易斯看見一個天然石碑,上面有紅漆寫的名字:比福。名字下面寫的像是兩行詩:

比福,比福,天生好鼻子,給我們快樂,直到牠辭世。

「比福是戴斯勒的柯卡犬。」賈德森說。他用腳跟在地上挖出一個小洞,仔細將菸灰彈入其中。「去年被一輛傾卸車輾死的。這兩句詩不錯吧?」

「好詩。」路易斯同意。

有些墳前擺著花朵,有的新鮮,大多數都已枯萎,還有少數已完全腐爛。那些用漆和鉛筆寫的碑文有一半以上顏色都已褪盡,無法辨認。有些碑上則是一片空白,路易斯猜測,上面的文字可能是用粉筆或蠟筆寫的。

路易斯想到,這墳場論起年代,恐怕比許多埋葬人類的墓地還老。他往圓心走去,沿路查看幾塊墓碑,但沒有一塊的字跡是清楚可讀的,有的甚至幾乎完全陷入地面。當他用手將一塊被草掩蓋的碑扳直的時候,從地上冒起一陣低微的抗議聲,一堆甲蟲在剛見日光的那一點泥土上亂爬。路易斯覺得一股寒氣竄過身體,他心想:專門埋葬動物的墳場,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這裡。

「這墳場到底有多久歷史?」

「這個嘛,我也不知道。」賈德森答道,兩手插進褲袋。「當然,斑斑死的那年這墳場就已經在這兒了。那時候我有些朋友,他們幫我挖斑斑的墳。地下石頭多,不容易挖,我有時候也幫他們挖地。」他用一根粗皺的指頭東指西點。「我若是沒記錯,那裡是彼德•拉維蘇的狗,那邊一連三處都埋著艾爾•顧羅力家的穀倉貓。

「傅萊奇老頭養賽鴿,我、艾爾和卡爾•漢納埋了隻被狗咬死的鴿子。就在那兒。」賈德森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我那幫朋友都去了,都去了,只剩我一個。」

路易斯沒說什麼,只是兩手插在口袋,靜靜站著注視那些動物的墳墓。

倒塌的樹木那裡躺了數十年,在陽光下發白。在路易斯眼中,枯樹堆就像死去已久的怪物殘骸,或是碰巧被武士殺死的怪物,也像是龍骨堆成的塚。

這時路易斯就已想到,樹塚的位置正好在寵物墳場和樹林深處(後來有幾次,賈德森•柯南鐸在不經意間,把那片森林叫作「印第安森林」)之間,這未免太巧了,樹塚的不規則形狀幾乎像是人工造成的,而非大自然的產物。它……

接著,凱奇抓住路易斯的一隻耳朵,邊扭邊高興地叫。這下子路易斯忘了森林和墳場間的樹塚,是該回家的時候了。

臥房的電話分機驚醒了他。他伸手去摸話筒,外面天色已晚,所以他有點搞不清楚時間。他聽見寒風沿著屋角颳過的聲音,以及暖氣的低頻運轉聲。「路易斯?你恐怕有點麻煩了。」

路易斯翻身下床,試著趕走腦中的睡意。「老賈,什麼麻煩?」

「呃,我們草坪上有隻死貓。」賈德森說,「我看可能是你女兒的貓。」

「是啾吉?」路易斯問。他覺得整個人往下一沉。「老賈,你不會弄錯吧?」

「我不能百分之百確定。」賈德森說,「但看起來很像牠。」

「哦,糟糕!老賈,我馬上過來。」

「好,路易斯。」

路易斯掛了電話,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分鐘左右。然後他先去上廁所,再穿鞋下樓。

也許不是啾吉,賈德森說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哦天,這隻貓平常連樓梯都懶得爬,除非有人抱牠上去……牠為什麼要穿越公路呢?

可是路易斯心裡確信,一定是啾吉無疑……今晚瑞秋一定會打電話給他,叫他怎麼對艾琳說呢?

路易斯聽見自己當時熱切地對瑞秋說:我知道對生物而言,任何事都可能發生,我身為醫生,我知道……如果啾吉被輾死在公路上,妳願不願親口向艾琳解釋?但是,路易斯當時並不真的相信會有任何事情發生在啾吉身上。

「你打算怎麼辦?」賈德森問。

「我想,先擱在車庫。」路易斯說,「明早再埋了牠。」

「埋在寵物墳場?」

路易斯聳聳肩。「我看只好這樣。」

賈德森轉過頭來面對路易斯,罩耳帽彷彿襯出一張不見五官的面孔。剎那間,路易斯以為是帕斯考站在他面前,這時燈光回轉,照出一個被毛皮包圍的咧嘴冷笑的骷髏。恐懼猶如一波冰水又攫住了路易斯。

他說:「老賈,我們不能爬過去。我們倆兩都會跌斷腿的,也許還沒回到家就凍死了。」

「跟我來。」賈德森說:「別猶豫,跟著我,別往下看。我知道路,但動作要快,要確實。」

路易斯心想:也許這真的是場夢,他還沒從午睡的夢中醒來。他想,如果我醒著,就絕對不會去爬樹塚,正如我不會喝醉酒去跳傘。然而,我就要去爬樹塚了,所以……我一定還在夢中,對吧?

賈德森選擇偏左的角度,避開樹塚中央。手電筒的光芒明亮地照著那堆橫七豎八的……

(骨頭)

……倒塌的樹和年代已久的圓木。他們走的越近,手電筒射出的光圈越小,越亮。賈德森不曾稍停,也不察看是否走對方向。他邁步往上爬,不像登山或爬坡那樣躬著身體,而像爬樓梯似的往上走。賈德森知道一步接一步的確切位置。

路易斯用同樣的方式跟著他。

「過來。」賈德森說著,帶領路易斯往森林方向走了二十五碼。路易斯瞥見樹影下有許多物體的形狀,而那些是他生平所見最古老、最高聳的冷杉。這片寂寞高地給人的感覺是空虛──然而,是種會讓人震動的空虛。

那些光影深暗的形體原來是錐形石堆。

「是米克馬克族人把巨岩頂部挖平的。」賈德森說,「沒人知道他們怎麼弄的,就像沒人知道瑪雅人如何建起他們的金字塔。也跟瑪雅人一樣,米克馬克族人也忘了他們自己的過去。」

「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弄平岩頂?」

「這裡是他們的葬場。」賈德森說:「我帶你到這兒來,是為了讓你把艾琳的貓埋在這裡。米克馬克族人不歧視禽獸,會把心愛的動物和主人葬在一處。」

「賈德森,這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帶我到這裡來?」

「因為你救了諾瑪的命。」賈德森說,雖然他的話聽來頗有誠意,可是路易斯有種突發的強烈直覺,覺得這老傢伙在撒謊……不然就是賈德森以前受了騙,現在再把這個謊言傳給路易斯。路易斯想起之前在賈德森眼中見到的(或許是他自以為見到的)那股神色。

在風聲和鋤聲中,路易斯聽見拋擲大石塊的聲音,他望向肩後,只見賈德森正蹲著將他掘鬆的石塊搬來堆在一起。他挖了一個兩尺寬、三尺長的坑──路易斯心想:這算是貓墳中的凱迪拉克級了吧──他挖到三十寸深時,每掘一鋤幾乎都會濺出火花,於是便把鶴嘴鋤和鐵鏟往旁邊一丟,問賈德森是不是夠深了。「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帶我到這兒來了吧?」

賈德森微微一笑。「米克馬克族人相信這塊高地有魔力。」他說:「相信這整個地方,從沼澤東北面起都有魔力。他們用此處埋葬死者,與外界隔絕。別族的印第安人會避開這裡──潘諾斯喀族人說這裡的森林滿是鬼魂,後來那些做皮毛生意的人也都說有鬼魂出沒。我猜他們其中有人看到了小神澤的幽光,結果以為是鬼。」

賈德森又露出微笑,路易斯心想:你想的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後來,連米克馬克族人都不到此地來了。他們有人宣稱親眼看見瘟底鬼,於是這兒的土地開始腐臭。他們集會討論……路易斯,我年輕時聽人這樣講,說這話的是外號吹牛老兄的史丹利•鮑查──凡是他不知道的事他就胡扯。」

路易斯只曉得瘟底鬼是北國傳說,他問賈德森:「你覺得這塊地真的腐臭了嗎?」

賈德森微笑──或者只是嘴唇一歪。「我認為這是個危險的地方。」他柔和地說,「不過對貓、狗或寵物鼠並不危險。路易斯,快把你的貓葬了吧。」

路易斯把塑膠袋放進坑裡,慢慢剷土覆蓋。此刻他又冷又累,那泥土落在塑膠袋上的嗒嗒聲令人沮喪,他雖然不後悔到這兒來,可是那振奮感已逐漸減弱,他希望這次冒險行動盡快結束,回家還有很長一段路。

泥土落坑的聲音變小了,然後聽不見了……只剩一層土蓋上另一層土時悶悉的聲音。路易斯用鐵鏟將剩下的泥土一併推下去(泥土總是不夠。路易斯想起那從事殯葬業的叔叔許久前曾對他說過:要把挖出來的洞回填時,泥土總是不夠),然後轉身對著賈德森。

賈德森將石塊一個個遞還給他,他花了十分鐘在啾吉墳上築成一座低矮的圓錐形石堆,路易斯的確感到些疲勞的喜悅。在星光下,這石堆和其他石堆一樣突出地面,看起來很像樣。他猜艾琳永遠不會看到──光是帶艾琳穿過滿佈流沙的沼澤這念頭,就足以讓瑞秋的頭髮變白──只有他能親眼見到,的確很像樣。

「大多數石堆都散了。」路易斯對賈德森說,一面站起來拍拍長褲。這時他的視線更清楚了,他能看清有幾處石塊散落滿地,剛才賈德森只把他掘出的石頭遞給他造錐形石堆。

「呃。」賈德森說,「我告訴過你:這個葬場很古老。」

「行了吧?」

「嗯。」賈德森拍著路易斯的肩。「路易斯,很好,我就知道你能把這事做好,咱們回家吧。」

「老賈……」路易斯又想追問,但賈德森已拿起鶴嘴鋤往石階走,路易斯連忙抓起鐵鏟趕上。他回頭再看一眼,那座以石堆為記的女兒愛貓啾吉之墓已融入陰影中,無法辨認。

大約下午一點鐘左右,啾吉就像童謠中的貓咪一樣回家來了。路易斯正在車庫做工,他想做一排壁架,這不是件小工程,他已經斷斷續續做了六個星期。他要把所有危險物品,例如一瓶瓶的擋風玻璃清潔劑、防凍劑、鋒利的工具等都放在架子上,讓凱奇拿不到。路易斯正用錘子敲一枚釘子時,啾吉走了進來,尾巴翹得高高的。

路易斯並沒有鬆手掉下釘錘,也沒有一鎚敲在自己的大拇指上──他的心跳加快,但沒有跳出胸膛,肚子裡突然像長了根滾熱的鐵絲,但又瞬間冷卻,像個驟然大亮,又隨即燒壞的燈絲。事後路易斯對自己說:在這感恩節過後的晴朗星期五早晨,他似乎一直就在等著啾吉回來;好像在他那較原始的心底深處,一直知道他們昨夜去米克馬克古葬場的意義。

路易斯小心地放下釘錘,將口裡含著的鐵釘吐到掌上,然後丟進他工作圍裙上的口袋裡。他走近啾吉,伸手抱起牠。

這是活著的體重,路易斯懷著病態的興奮感想道。出事前啾吉就是這麼重。這才是牠活著的體重,牠在塑膠袋裡時比現在重了許多,牠死時比活的時候重。

路易斯的心跳加劇──頃刻間,這車庫好像開始在他眼前游動。

啾吉的耳朵朝後貼著,任人抱著牠。路易斯把牠抱到太陽下,坐在石階上。這隻貓想到地上,但路易斯仍然抱著牠、撫摸牠。此刻路易斯的心跳又恢復正常了。

路易斯在啾吉頸部的厚毛觸探著,記得昨天傍晚,啾吉的頭是如此容易扳動,但他感覺現在手上觸摸的是結實的筋腱與肌肉。路易斯把啾吉舉高,湊近看牠的口鼻。一看之下,立刻把牠摔開,路易斯單手蒙著臉,兩眼閉緊。整個天地都在晃動,路易斯整個腦袋充滿令人作嘔的昏眩──他記得飲酒過度瀕臨嘔吐之際便是這種感覺。

啾吉口鼻處的血已凝結成塊,牠的鬍鬚裡夾著兩絲綠色塑膠碎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