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娜注視路線圖,看見標示目前所在位置的綠點已過了蠟燭屯,正接近瑞里鎮。瑞里鎮是伯廉的下一站。但又有誰上下車呢?她暗忖。

她掉頭不看路線圖,轉而看著艾迪,艾迪仍然逕自凝視著男爵車廂的天花板。她也跟著往上看,只看見一個四方形,應該是個活板門(話說眼前他們對付的是來自未來的鬼玩意,一列會說話的火車,所以應該不能稱作活板門,而該改稱艙口,或是什麼更酷的名稱)。四方形上用鏤空型板印著紅色的簡單圖案,是一個人從開口穿過。蘇珊娜儘量去想像在時速八百哩以上的高速中,遵照圖示,推開艙口,那會是什麼畫面。她瞥見了一個影像,雖是曇花一現,卻非常清晰:一個女人的頭顱從脖子上扯掉,就如一枝斷了頭的花莖。她看見那顆頭順著男爵車廂向後飛,可能還彈跳了一次,接著就消失在黑暗中,瞪著大眼,秀髮隨風飛揚。

她趕緊把這影像從腦海中推出。頭頂上的艙口當然會是牢牢鎖住的。單軌伯廉並不算放他們走。他們或許能智取伯廉,找出一條生路,但蘇珊娜卻認為,即使他們用謎語難倒了伯廉,也不見得就能找到生路。

我可得這麼說,妳也跟那些個他媽的混蛋白佬一樣了,甜心,她心裡有個聲音在說,不能算是黛塔•渥克的聲音。我不信任你的機器混蛋。妳這次可能會鼻青臉腫。

傑克正把破舊的謎語書拿出來給槍客,似乎不願再承擔保管的責任。蘇珊娜能體會男孩的感覺。他們一行人的性命很可能就繫在這一本骯髒翻舊的書上。換作是她,她也不敢說自己會願意保管。

『羅蘭!』傑克低喚,『你要這個嗎?』

『個個!』仔仔說,嚴峻的瞅了槍客一眼,『喔蘭仄個!』牠一張口咬住了書,從傑克手上搶下來,把不成比例的長脖子伸向羅蘭,送上《猜謎嘍!腦筋急轉彎!》

羅蘭瞧了瞧,神色遙遠,心不在焉,隨後搖搖頭說:『還不要。』他看著前方的路線圖。伯廉並沒有臉,所以路線圖不成他們的焦點也不行。閃爍的綠點已接近瑞里鎮。蘇珊娜心裡冒出一陣短暫的好奇,不知他們經過的鄉間景色會是如何,隨即又決定她並不真的想知道,特別是在離開盧德城時目睹了那場浩劫餘威之後。

『伯廉!』羅蘭喊道。

『有。』

『你能離開車廂嗎?我們需要磋商。』

你一定是瘋了才會以為他會乖乖聽話,蘇珊娜在心裡嘀咕,但伯廉的回答來得既快又急。

『好的,槍客。我會關閉男爵車廂所有的感應器,等你們的協商結束,準備猜謎了,我會回來。』

『是喔,麥克阿瑟也是。』艾迪咕噥。

『紐約的艾迪,你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自言自語罷了。』

『要叫我,只需要碰一下路線圖,』伯廉說,『只要路線圖是紅色的,我的感應器就是關閉的。再會了,短吻鱷,再見了,大鱷魚,別忘了寫信。』頓了頓,隨即又說:『橄欖油,不要卡斯托利 。』

車廂前方的長形路線圖突然變成了亮眼的紅,蘇珊娜得瞇起眼睛才能盯著前方。

『橄欖油,不要卡斯托利?』傑克問,『到底是什麼鬼意思?』

『無關緊要,』羅蘭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無論最後是不是伯廉贏,單軌火車都會以飛快的速度往終點衝。』

『你不會真的相信他沒偷聽吧?』艾迪問,『像他那種老滑頭?得了,放聰明點。我敢說他一定在偷窺。』

『我很懷疑,』羅蘭說道,而蘇珊娜也認同他的看法,至少目前暫時如此。『你可以聽出來,這麼多年之後又可以猜謎,他有多興奮。再者──』

『他非常有自信,』蘇珊娜說,『不覺得我們這些傢伙有多難對付。』

『那我們會讓他輕鬆過關嗎?』傑克問槍客。

『我不知道,』羅蘭說,『我的衣袖裡又沒藏著什麼王牌,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這個遊戲簡單明瞭……但起碼這個遊戲我以前玩過。我們大家都玩過,至少在某種程度上。而且我們還有那個。』他朝傑克從仔仔口裡搶回的謎語書點了點頭,『這裡有些力量在運作,強大的力量,但並不是所有的力量都在阻止我們到達黑塔。』

蘇珊娜聽見了羅蘭的話,但她腦子裡想的卻是伯廉──伯廉跑開了,丟下他們,就像玩捉迷藏,當鬼的孩子乖乖閉上眼睛,其他玩伴則跑去藏起來。他們其實不就是這樣?他們不就是伯廉的玩伴?不知為何,這種想法卻比剛才想像從艙口逃出去卻身首異處更可怕。

『那我們該怎麼辦?』艾迪問,『你一定有什麼想法,否則你不會叫他走開。』

『他的高智商、他長期的孤單和身不由己的蟄伏,三者加起來,或許讓他比他自己知道的還具有人性。我的希望就在這裡。首先,我們必須先把他摸清楚。可以的話,我們必須辨識出他的優勢和弱點所在,他對於這個遊戲最有把握和不怎麼有把握的地方。謎語並不僅僅是要表現出題者的聰明才智,也是在考驗猜謎人的盲點。』

『他有盲點嗎?』艾迪問。

『要是沒有,』羅蘭平靜的說,『我們就得死在這列火車上了。』

『我就是喜歡你這種讓我們處變不驚的作風,』艾迪說,勉強一笑。『這是你的魅力之一。』

『一開始我們先讓他猜四次,』羅蘭說,『簡單的,稍微難一點,再難一點,非常困難的。他四題都會答出來,這點我很肯定,但我們會仔細聽他是如何答題的。』

艾迪不斷點頭,蘇珊娜感到一簇幾乎是不情願的希望火苗升了起來。聽起來這著棋是下對了。

『然後我們要他再一次離開,召開會議,』槍客說,『或許我們能得到概念,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個方向走。第一批的謎語來源不拘,但是──』他嚴肅的朝那本謎語書點點頭,『──根據傑克描述的書店經歷,我們真正需要的答案應該在那裡面,而不是在我參加過的賽會記憶裡。非在那裡不可。』

『是「問題」。』蘇珊娜說。

羅蘭注視她,眉毛在褪色的危險眼眸上揚起。

『我們要找的是問題,不是答案,』她說,『這一次會害我們送命的是答案。』

槍客點頭,神色迷惑,甚至可以說是挫敗,那可不是蘇珊娜想在他臉上看到的表情。但這一次傑克把書遞過去,羅蘭卻接了下來,拿在手裡半晌(舊書雖褪色卻仍鮮艷的紅色封面,拿在他日曬的大手上非常的怪異……尤其是右手,少了兩根手指),然後又傳給艾迪。

『妳,簡單的。』羅蘭說,轉向蘇珊娜。

『好吧,』她答道,帶著一抹笑,『可是對一位女士說這話可不太禮貌哦,羅蘭。』

他轉向傑克。『你第二個,找個稍微難一點的。我第三個。你最後,艾迪。從書裡選個看起來很難的──』

『難的在比較後面的部分。』傑克補充。

『……可是切記別又耍白痴。現在可是攸關生死。胡鬧的時候過去了。』

艾迪瞪著他。這個又老又高又瘦的醜八怪,誰知道他用尋找黑塔的名義幹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但他又不禁懷疑羅蘭是否知道他那句話有多傷人。羅蘭要他別像個孩子一樣嘻皮笑臉,亂開玩笑,因為他們正在進行一場生死豪賭,這句責備是那麼的輕描淡寫,卻又是傷人至深。

他張開嘴要說話,說句艾迪•狄恩的招牌歇後語,既風趣又辛辣,每次都能把他哥哥亨利搞得狼狽不堪,但他什麼也沒說就閉上了嘴巴。或許這一回,又老又高又瘦的醜八怪說對了,或許該是把那些俏皮話和白痴笑話收起來的時候了。或許他也該長大了。

眾人壓低聲音討論,艾迪和蘇珊娜翻閱著《猜謎嘍!》(傑克已經知道他要問伯廉哪個謎語了)。三分鐘後,羅蘭走向男爵車廂前部,把手放在閃亮的長方形上,路線圖立刻又浮現。車廂閉密之後,沒有移動的感覺,但綠點已比先前更接近瑞里鎮。

『史帝芬之子羅蘭!』伯廉說。聽在艾迪的耳裡,似乎是太過快活了一點,用歡天喜地來形容也差不到哪兒去。『你的共業準備開始了嗎?』

『對,第一回合由紐約的蘇珊娜開始。』他轉向蘇珊娜,微微壓低聲音(蘇珊娜覺得若是伯廉想聽,壓低聲音只怕不會有什麼用處),說:『妳不用像我們一樣跨步向前,因為妳的腿不方便,不過妳必須字正腔圓。每次跟他說話都要直呼他的名字。等到他說出正確答案,妳就說「謝塞爺,伯廉,正確答案」,然後就換傑克走到通道上,輪到他發問,懂了嗎?』

『要是他答錯了,或許根本答不出來呢?』

羅蘭陰沈沈的一笑。『我想目前我們還不用煩惱這一點。』說完,他拉高了嗓門。『伯廉?』

『有,槍客。』

羅蘭做個深呼吸。『開始。』

『好極了!』

羅蘭朝蘇珊娜點頭。艾迪捏了捏她的手,傑克拍拍她另一隻手,仔仔用鑲金邊的眼睛熱切的凝視她。

蘇珊娜緊張的對他們微笑,然後才抬頭看著路線圖。『哈囉,伯廉。』

『妳好,紐約的蘇珊娜。』

她的心怦怦跳,腋下出汗,又面臨了一年級時就發現的一個真理:萬事起頭難。實在很難第一個站在全班面前唱歌、說笑話、報告如何度過暑假……或是像此刻,第一個說出謎語。她選定的謎語摘自傑克•錢伯斯滿紙荒唐的英文報告,在他們揮別渡口鎮的老人後,他們四人做過一次長談,而他幾乎是逐字逐句把報告覆誦了一遍。那篇報告的題目是『真理之我見』,裡頭有兩個謎語,一個艾迪已經用在伯廉身上了。

『蘇珊娜?妳在嗎,小女牛仔?』

又在奚落了,但這次的口氣不重,透著好脾氣,還帶著幽默。伯廉一旦順了心,倒是變得十分迷人。就跟她認識的一些給父母寵壞的小孩一樣。

『在,伯廉,我在。我的謎語是:什麼有四個輪子而且有蒼蠅?』

一陣嘖嘖聲,彷彿伯廉在模仿人類咋舌,隨後是短暫的停頓。等伯廉回答,詼諧的口吻幾乎完全消失了。『當然是垃圾車。小孩子的玩意。要是你們接下來的謎語跟這個差不多,我可會非常後悔讓你們多活了一陣子。』

路線圖閃爍,這次不是紅色,而是淡淡的粉紅色。『別惹火他,』小伯廉懇求。每次他說話,蘇珊娜就發現自己在想像一個渾身冒汗的小禿頭,一舉手一投足都畏畏縮縮的。大伯廉的聲音來自四面八方(蘇珊娜覺得就跟西西•迪米爾 電影裡的上帝一樣),但小伯廉的聲音只有一個來源:他們頭頂正上方的擴音器。『各位,拜託不要惹火他。他已經讓火車的速度超出負荷,鐵軌輔助器快失效了。自從我們前次跑這條路線之後,軌道就已經嚴重損壞了。』

見識過地鐵和顛簸電車的蘇珊娜毫無感覺,一路行來就和剛出盧德城一般平穩,但她相信小伯廉句句屬實。據她想來,等他們真的感覺到顛簸的時候,必然也就是他們此生最後的感覺了。

羅蘭用手肘頂了她的身側,把她喚回當前的情況。

『謝塞爺。』她說道,又似乎靈機一動,用右手手指輕拍了喉嚨三下,模仿羅蘭第一次和塔莉莎嬸說話時的舉動。

『多謝妳的禮貌,』伯廉說,語氣又充滿了興味。蘇珊娜判斷雖然她是受到揶揄,但起碼這是好現象。『不過,我不是女性。我就算有性別,也是男性。』

蘇珊娜注視羅蘭,等他解惑。

『左手對男性,』他說,『拍在胸骨。』他示範了一遍。

『哦。』

羅蘭轉向傑克。男孩起立,把仔仔放在椅子上,可是仔仔立刻就跳下來,跟著傑克站到走道上,面對路線圖。傑克全神貫注在伯廉身上。

『哈囉,伯廉,我是傑克。你知道,就是埃爾默之子。』

『出題。』

『什麼會滾不會走?什麼有口不說話?什麼有床卻不睡?什麼有頭卻不哭?』

『還不壞!希望蘇珊娜能學學你,埃爾默之子傑克。只要有一丁點智慧的人必然都會知道答案。不過你的嘗試值得鼓勵。答案是河。』

『謝塞爺,伯廉,正確答案。』他用左手手指拍了胸骨三次,回去就座。蘇珊娜摟住他,輕輕捏了他一下。傑克感激的看著她。

輪到羅蘭起身。『萬福,伯廉。』他說。

『萬福,槍客。』伯廉又是一付好笑的口吻……或許是因為羅蘭的招呼語,而蘇珊娜以前從沒聽過這樣的招呼語。福什麼來著?她暗自揣測,心中忽然浮現出希特勒來,立刻又聯想起他們在盧德城外發現的墜機。傑克說是Focke-Wulf型戰鬥機。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但是她知道機上有一具死透了的侵略者,年代久遠到連臭味都消失了。『出題吧,羅蘭,可得要漂亮。』

『能有多漂亮就會有多漂亮,伯廉。言歸正傳,我的謎語是:什麼早晨四隻腳,什麼下午兩隻腳,什麼晚上三隻腳?』

『好,漂亮,』伯廉讚道。『簡單卻漂亮,不過答案是人。人在嬰兒時期用手腳爬行,成人後直立行走,年老後多了根枴杖。』

伯廉一副不可一世的口吻,但蘇珊娜卻冷不防發現了一件略為有趣的事:她憎惡極了這個志得意滿、殺人如麻的東西。無論是不是機器,是人或是鬼,她都憎惡極了伯廉。她覺得就算伯廉沒有要他們用性命賭上一場愚蠢的猜謎遊戲,她也照樣會憎惡他。

但羅蘭卻不動聲色。『謝塞爺,伯廉,正確答案。』說完他就坐下,並沒有輕拍胸骨。他瞧了艾迪一眼,艾迪跟著起身,站上走道。

『嘿,伯廉老哥,你好嗎?』他說道。羅蘭縮了縮,搖搖頭,把殘缺的右手舉起來遮住眼睛,隨即放下。

伯廉毫無反應。

『伯廉?你還在嗎?』

『在,可是沒心情嬉皮笑臉,紐約的艾迪。出題。你只管裝瘋賣傻,不過我認為題目應該很難。我很期待。』

艾迪瞧了瞧羅蘭,他揮了揮手──說吧,看在你父親的份上,說吧!──然後又回頭注視路線圖,綠點正通過標示著瑞里鎮的點。蘇珊娜看出艾迪察覺到她自己也差不多猜到的事:伯廉瞭解他們在測試他的能力。伯廉知道……而且衷心歡迎。

蘇珊娜只覺一顆心往下沈,不再認為他們或許能找到一個快速簡單的脫困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