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千萬初夜】

在市中心一家畫廊的玻璃櫥窗內,鋪滿地面的藍色絲綢緞布上,一座檜木畫架立著一幅巨大的畫作。圖畫的內容是一個身穿紅色佛朗明哥舞服的小女孩,少女的臉龐蒼白,兩頰清瘦,她用纖細的身軀,賣力搖動有如柳枝般的腰桿,右手使勁拉動滿是縐褶的裙襬,裙襬在半空中飛舞飄揚,顯現出她的力道與蘊於其中的熱情,但是仔細瞧卻不難看出少女舞步的生澀,害怕跳錯的慌張神情。

少女乾澀的嘴唇啣咬著一朵鮮豔的玫瑰。玫瑰多刺,少女的唇與玫瑰枝幹的交接處,滲出超出花容的一抹紅,鮮血滴落渲染在少女的乾裂唇上,好像是乾涸的河道,被注入一絲溫熱的泉水,讓人有股衝動想伸手去捧取,用吻吸吮品嘗。

少女勉強地揚起笑容,些許的痛苦懸勾在嘴邊,分明是靜態的平面圖案,動作卻立體似地鮮活連貫。仔細聆聽,竟然能聽見畫裡頭傳出激昂的舞曲樂音,俐落脆亮的響板拍擊聲。

嚴格來說這畫不像畫,倒像是電影院上映的歌舞劇,演出舞碼的少女眉角飛舞,踏地聲驚心動魄,牽動著觀賞者的視線與心靈。在專業美術燈的照射下更顯得絢爛迷人,令人目不暇給。

畫作的名稱叫做『初夜』,簡介說明寫著:『十五歲舞者的第一支舞,於酒館內,在夜幕低垂時。』

畫架腳座前有個標示價錢的黑底白框數字牌,10,000,000,八位阿拉伯數字,顯示著不凡的身價,也注定它將引起眾人注目,因為美麗,因為昂貴。

被畫作所吸引的人不在少數,男女老少,貧富貴賤都有,其中對畫最為著迷的,就屬在畫廊正對面商業大樓上班的一位女子。

葉朵麗,那女子的名字,二十九歲。

在綜合醫院出生,住在一間四樓、三十坪的公寓裡,父親是基層公務員,母親是麵攤老闆娘,有年紀相仿的哥哥,歲數差距懸殊的妹妹,一般到不能再一般的五口小康之家。如果要拿人世間的物品來比擬他們這種人,就像是一條長長的白吐司麵包,切成十幾片尺寸相同的薄片,大小、口味都一個模樣,不稀罕,也沒有能夠拿來誇耀的地方。

『平凡就是福。』這道理朵麗明白,更惜福,只是偶爾會有些遺憾。父親希望她像花朵一樣的美麗,可惜葉這個姓氏,種下了她必須陪襯紅花的命運。

稱職的綠葉角色就是多而茂盛,綠意盎然卻無存在感,就像是朵麗,不高不胖,身材有凸有翹卻不顯著,半長不短的髮,要黑不黑、要白不白的土黃膚色,無法批評卻也找不到多餘讚美可能性的五官。

『其實妳長得不差,內涵也還不錯。』這種形容詞三不五時就會像蚊子嗡嗡地在朵麗耳邊聒噪鳴叫。不管說的人有多麼誠懇,朵麗總會鑽牛角尖把它們歸類到憐憫、敷衍那一邊。

長相不差。沒有這麼差,但還是差囉?

內涵不錯。既然沒有錯,為什麼不能直接說我好?

對這些不痛不癢的評語,朵麗一直有著深深地疑惑。

有時盥洗她會走到鏡子前,披著濕潤的頭髮,露出肩頸獨自垂憐,看著深陷的鎖骨,起伏的胸脯喃喃自語:『本小姐我真棒。』但這樣的信心通常過不了一夜,清晨醒來,瞧著穿著套裝,馬尾、公主頭二選一的固定髮型,口紅、粉底、絲襪、高跟鞋,帶著捷運車票,每天工作八小時以上,一成不變的自己,莫名的沮喪感又會立刻席捲而來。

『朵麗,那天我在百貨公司看到一個人,長得跟妳好像喔。我上前去跟她打招呼,才發現認錯,好糗喔。』

『沒有啦,我是大眾臉。』

『小瑜,妳怎麼會在這裡?我是阿砲啊,妳的高中同學,我們有三、四年沒見了吧?妳一點都沒變耶。』

『對不起,先生你認錯人囉。』心情好時,她會和顏悅色地回答。

『我不是,別到處亂認親戚。』煩不勝煩時,她當然會暴躁,發怒斥責回去。

不出色的長相是困擾朵麗的原因之一,卻不是最主要。

使她矛盾困惑的關鍵在於內在,她嫌棄平凡又膽小的自己。

朵麗生活過得相當平順,父母慈愛,兄妹們和樂,從小學到大學畢業,課業中上,工作沒犯過什麼大錯,交友狀況正常。個性上,喜怒哀樂一樣沒缺,有時精明、偶爾迷糊,連師長對她的評語也離不開中規中矩四個字。

說得好聽,是溫恭謙良,秀外慧中。難聽點,是胸無大志,無趣。

『她不是那種開得起玩笑的人!』朵麗給一般人的印象就是嚴肅、正經。『龜毛、老處女。』性情乖戾、做事驚世駭俗,或是口無遮攔、油腔滑調的人,給了朵麗這樣的評價,為了怕自討沒趣他們紛紛自動避開朵麗。

而大學時代的同學們將朵麗定位為嫻淑、乖巧、傳統舊時代的女性。記得大二她主動和系上交往兩年男友分手時,還跌破一堆人的眼鏡。

『妳不是癡心情長型的嗎?別逞強了,一定是被甩,不好意思說對吧!』莫名其妙地被認定是海枯石爛、此情永不渝的癡情女。在眾人的心目中,她是那種即便被推入火坑賣淫,也無怨無悔為愛走天涯的傻女人。

─ 本文摘自 黃願 新書《剪刀•石頭•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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