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十七歲之2.《Fool, If You Think It's Over》

胡老頭教我們歷史,那年我們十七歲,我們認為我們什麼都沒有,沒有錢,沒有勢,甚至連個馬子也沒有。胡老頭卻不以為然,他死命搖著頭說,你們有整個未來還嫌不夠呀。小白吐了口口水,「未來?能換兩包菸呀。」

在初夏的課堂上,胡老頭左手捧著課本,放下右手的扇子扶扶他的老花眼鏡,用很平和的語氣述說羅馬帝國的興亡,底下則睡成一片,隔壁排的大頭正低頭看小說,前面的黑人毛起來的拼命寫情書,我望著窗外,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想。現在回憶起來,只有十七歲那年,我的腦袋可以經常保持空白,之後就再也不行了,是因為聯考或者粉紅色的鞋子或者綠野香波?開始讓我的大腦小腦不停的旋轉,轉到後來想停也停不下來。小白的紙條扔到我腳前,他寫著:

「放學別走。」

放學別走有兩個意思,到操場去幹架,或者到操場角落去哈根菸。小白會和全世界的人幹架,惟獨不會找我幹,因為全世界也只有我媽會把他當兒子看待,他媽也不會。

天已經黑了,我和小白仍窩在操場角落的單槓架底下,一根接一根的長壽,抽得我口乾舌燥。
之前我從沒想過該不該抽菸的問題,直到十七歲,小白扔了根長壽給我,他說:

「不抽菸?幹,你難道不知道男人最帥就是抽菸的模樣。」

到操場來等月亮不是為了抽菸,大約七點,月亮終於從雲堆間閃閃躲躲的冒出來,小白拉著我往教職員宿舍去。學校的東北角,在單槓架的旁邊,一片竹籬笆圍住一棟三層樓的水泥房子,就是教職員宿舍,平常老師得先走出校門,繞過圍牆才能從另一個門進宿舍,我們懶得走路,早把竹籬笆扳出一個縫隙,側著身便能鑽過去。

水泥房每層有四間,最後面的一間是浴室兼廁所,因此可以容納九個單身老師,全是男的,校長的老婆據說每天念佛,她非要單身女老師住到校長宿舍的磨石子大屋去陪她吃素念佛,鬧得學校裡男不婚女不嫁,連教師辦公室都男女分開各據一排桌子。

鑽過籬笆,小白先攀著排水管向上爬,然後停在三樓第一個窗戶下的短牆邊緣。說是短牆,其實只有十來公分寬,校工老李說,當初建宿舍,考量刷窗子方便,才留下那截水泥。小白像猴子,兩手抓著窗沿的木條,兩腳外八字的踩在短牆上。我也學他的樣子,一身大汗的攀上去。

我問小白,他媽的爬上來賣命呀。他嘿嘿冷笑的說,好戲要開始囉。

窗子沒關,我依稀聽到喘息聲,是胡老頭的聲音,他先是呼呀呼的,我一度擔心他有氣喘,接著他喊起來,他喊:

「抬高點,抬高點。」

然後出現一個似乎有些熟悉的女聲,她也喊:

「對,快快。」

小白先伸出頭從窗縫往裡看,我忍不住也伸起頭,可是胡老頭床前有個簾子,他又沒開燈,透著月光,我只看見床下有雙粉紅色、鞋頭還粘著朵紅花的女鞋。好奇怪的鞋子,尤其出現在胡老頭灰灰暗暗的房間裡。

我們還想看清楚些,可是小白挺不住了,他的身體發抖,兩手也快抓不牢窗條,他叫我先下去,否則他接近不了水管。我呢,上來容易,要下去,我得先轉頭,再把八字腳尖轉往同一個方向,再伸手去撈水管,再邁出第一隻腳。

當我正努力,小白一點聲音也沒出的就摔下去,我嚇出一背心的汗,小心的總算握到水管,等我爬下樓,急著去找小白時,他已經坐起身抱住左腿。那年我們十七歲,第一次看到男女打炮的情形,嚴格的說,應該是聽到。

小白一個月不用上體育課,腿上打著石膏撐著拐杖,進了教室就朝我眨眼,在我耳邊說:

「我們小看老胡啦,他媽的,抬高點,抬高點。」

喔,這是我們認識的胡老頭的第一個女人,有雙粉紅色的鞋子。

胡老頭的年紀其實並沒大到老頭的地步,頂多也才五十,可是頭髮禿大半,從某個角度來看,他還真像小白的老爸,挺老頭的。他繼續在五月的午後搧著扇子,把歷史課本翻了一頁又一頁,我們也忙著在下面傳阿貢仔搞來的PLAYMATE大照片。在那個年頭,我們對女人的生理了解幾乎全來自這種從洋文雜誌扯下來的圖片。當老貓滿面愁容的說他懷疑自己的小弟弟太小時,我們便把美國女人大屁股的特寫送到他眼前,然後他更沮喪。

老貓是個蒼白、細瘦的傢伙,他原來住在台中,因為被退了三次學,不能不跑到台北來念書。
他便在學校旁邊租了間房,我們沒事常窩過去,聽他那台骨董的盤式錄音機放蕭伯納的音樂。房東是個失去老伴的老傢伙,但有個正在台大念書的女兒,老天,第一次看見時,小白死纏著老貓要在他的牆上打個洞。喔,房東女兒的房間在隔壁。儘管老貓死也不肯,再說房東可能早看穿我們的陰謀,每次都把兩個眼珠子吊在老花眼鏡上盯著我們不放。

如果要問我十七歲的時候最羨慕什麼,只有老貓的房間了。有次我趁房東在客廳的藤椅上打瞌睡,偷溜進浴室,哎,我有殺了老貓的企圖,裡面居然有女人用的浴帽、綠野香波洗髮精,甚至整間浴室全是女人的香味。那天起我們便叫那個神秘的鄰居為綠野香波。當然,她從沒和老貓說過半句話,也從不看我們一眼。我們問老貓是不是該設計和綠野香波打打交道,他紅著臉不說話。老貓就是這種人,我想可能他打手槍打到天花板都結滿石鐘乳,也不會去和綠野香波說句話。

這些都不重要,因為一個把前額頭髮吹得高高的女人來到學校,她在教師休息室哭得臉上全是色彩,主任來了,校長來了,小白自告奮勇的把一大疊作業送去,他是教英文的李老師的愛徒,沒人搞得清,小白英文從沒考過二十分,李老師到底看中他哪一點?不過他還是被李老師趕回來,李老師也哭得兩個眉頭擠成一團,她幾年前從大學畢業,便一直待在我們學校,有次小白上課看光屁股外國女人的照片,被李老師沒收,小白的臉比大胖用桌子壓他脖子還紅,但那次我一點
也不擔心小白會掛。

小白回來說,全校幾十個老師只有李老師陪那個頭髮吹得五公尺的高女人,其他老師和校長則躲得三丈遠。喔,重點是女人來找胡老頭,她要胡老頭給她個交待,可是她話又說不清楚,小白說,聽起來好像是胡老頭把她的肚子搞大了吧。

搞大肚子要怎麼交待?小白說,娶她呀。上課鈴響了,胡老頭神情嚴肅的走進教室,羅馬繼續興亡,可是胡老頭卻闔上課本,他問我們知道有個叫做薛西弗斯的人嗎?薛西弗斯偷了天神的火傳給人類,從此我們才有火,才能抽菸,可是薛西弗斯得面對天神的處罰,他每天要把塊巨大的圓石推到山頂,好不容易到了山頂,石頭又會滾下去,他再走到山下重新把石頭推上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胡老頭自顧自的說,眼神飄到窗外遙遠的天際,忽然他回過神的問我們:

「你們知道這個故事有什麼含意嗎?」

小白大聲的說:

「他笨,到山頂用樹卡住石頭呀,要不然下輩子他還在推哩。」

胡老頭一反常態的沒有罵小白,他依然將眼神遊盪在樹梢和初開的杜鵑之間,他說:

「這就是人生呀。」

我們不懂人生,我想,也沒有必要去懂吧,畢竟我們才十七歲。可以確定的是,頭髮像鳥巢的女人絕對不會有粉紅色的鞋,她到學校來穿的是黑色、只包住前面半隻腳、沒包後頭半隻腳的蹦蹦鞋,小白說那種鞋子是妓女穿的,好脫。我不知道妓女穿什麼鞋,我的球鞋有鞋帶,用右腳死命採左腳的鞋後跟,不是也不用解鞋帶的很好脫嘛。

李老師送鳥巢出學校,那時已下課,胡老頭沒反應,他一語不發的站在窗前,我們一個個小聲的後門溜去,因為每個星期三的下午綠野香波都沒課,她會早回家。我們坐在門前的的水泥花台上,一根菸由前面傳到後面,老貓還沒回來,我們不能進他的房間。其實那天老貓到很晚才回來,因為他可能知道我們會去,而阿貢仔後來告訴我,老貓和他下棋下到校工來關門。至於綠野香波,她依然很準時的回家,一手捧著大學生用的很厚的書,一手是剛買的菜。我們沒說話,她也沒看我們,直到抽光小白的菸,我們才無奈的回家。

期考前兩天,小白才拆了石膏,他說他又看見胡老頭床前的女鞋兩次,不過不是粉紅色的,換成咖啡色,但他一口咬定是同一個女的,因為鞋子大小一樣。去他的,什麼時候小白的眼精有焦距了,他連我鼻頭的痣和青春痘都分不清。

「胡老頭夠力。」小白伸出舌頭舔著上嘴唇,「我看他的木板床遲早要給他搞散掉。嘿嘿,他還是喊抬高點,而且多喊了句『夾緊』。我操,夾死他這個老東西。」

絕對不會是鳥巢,光看腳的大小便知道。我記得鳥巢的大腳,半隻腳還掉在鞋跟外面咧。

小白不再去爬胡老頭的窗子是因為女生大樓有了回音,二十七班的荷包蛋願意陪他去看電影,小白樂了足足三天,他要我們先替他選片子,再問誰能送他兩個保險套。奇怪,才看個電影,他以為天底下的女人全是花痴呀。阿貢仔拿了兩個衛生局發的給他,小白很高興,他拿一個套在大姆指上,好死不死給胡老頭逮著,他對小白搖著頭說:

「哎,事非由此起唷。」

小白裝出胡老頭的湖南鄉音對我們說:

「呵,人生由此起唷。」

關於小白和荷包蛋的電影,第二天小白什麼也不肯說,大胖又把他壓在桌子腳下,我看他臉掙紅到快掛掉的也不招供,我想他昨晚可能連掏出保險套的機會也沒──不,他可能真掏了出來,這是為什麼不只荷包蛋,整個二十七班都不再跟我們說話的原因吧。

期考前幾天,胡老頭似乎真把鳥巢的事給交待掉了。小白說他聽教官在聊天,胡老頭本來和鳥巢不錯,後來移情別戀,幾個月不見人,鳥巢才找到學校來,至於肚皮的事,呸,小白狠狠吐了口口水,他說,女人全用這套來騙人。

沒了荷包蛋,小白對女人挺偏激的。

期末考的一大早,我才進教室就知道完了,不知哪個痞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換過,我前一晚在桌面、桌底刻的羅馬興亡史全不見蹤影。李老師哼著歌走進教室,她這天很漂亮,臉龐閃著光,兩隻眼珠子也發光,甚至她張開嘴我也能看見她的牙齒在發光。

發完考卷,她走過小白面前輕聲的說:

「專心點,別老出錯。」

小白的臉又紅了,紅到我想起番茄,我最討厭吃番茄,會吐。可是,我看見李老師腳上的鞋子,竟然就是胡老頭床頭的那雙?我伸出腳去踢小白的椅子,他沒理我,我再踢,他還是沒理我,李老師回過頭來,我只好不踢了,不過我仍盯著那雙鞋,沒錯,在月光底下我看得很清楚,和胡老頭的黑色塑膠拖鞋並排的躺在床腳前,粉紅色還有蝴蝶結。

考完試我找小白去操場的角落,沒想到老貓已經在那裡,他也向小白要了根菸,奇怪,老貓從來都不抽菸的,不過無所謂,反正是小白的菸。我們三個都沒說話,拼了命的抽,我幾次想說李老師粉紅色鞋子的事,可是我覺得有時安安靜靜的也不錯。是老貓先開口,他低著頭說,綠野香波要畢業了,她已經申請到美國大學的獎學金,七月就走,昨天晚上她對老貓第一次說話,她說,你能幫我去搬一下東西嗎?

老貓把煙吐進灰茫茫的傍晚空氣裡去,他到樓下替綠野香波把新買的大箱子、電鍋搬上來,然後綠野香波對他說謝謝,而老貓只說了兩個字:再見。

我們更沈默了,這次我們沒有再提老貓會打手槍打到天花板長石鐘乳的事。那年我們都十七歲,那個初夏電台裡不停的播放一首叫做《呆子,你以為真的結束了呀》的歌,我不停的聽,甚至連接下來的暑假也不停的聽,是個叫Chris Rea 的痞子唱的,他反覆的唱著:「呆子,你以為真的結束了,只不過你說了再見?」他還唱,「新生的雙眼充滿淚水,當它第一次看到早晨的太陽」,他唱「呆子,你以為真的結束了?才剛開始哪。」

是的,我唱了一整個夏天,我也思考老貓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對綠野香波說「再見」,他可以說五百萬句其他的話,但他,白痴,怎麼會去說「再見」?

秋天時老貓轉回台中去了,他臨行前對我們說,其實他很捨不得離開台北,不過實在離家太遠,他老頭老母要他回去。我們替他扛行李坐公車去火車站,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送到上火車時才看到老貓的眼眶濕濕的,我忽然又想到這首歌,恍然明白歌詞裡說的「新生的眼睛總會充滿淚水」,那麼綠野香波是老貓的「早晨的太陽」囉?我沒問,我只在火車啟動時對著車窗內的老貓喊:

「呆子,你以為真的結束了呀,才剛開始哪。」

是的,才剛開始,這種事情總會有個開始,像胡老頭在課堂上所說的人生一樣。人生開始了,在我們十七歲時莫名其妙的闖進來大聲的宣佈:開始了。而且從此以後,我的腦袋再也不空白,總會有事沒事塞進點有的沒的東西。操,我對小白和阿貢仔說,操,操爛這個星球。

我沒有對小白說過李老師和她的粉紅色鞋子的事,到現在都沒說,也許小白從來也沒留意過李老師的鞋子,再說他也不去爬胡老頭的牆了;但也許小白發現了,他卻沒對我說,他偷偷藏在自己的心裡發臭發酸長蛆。發不發現都沒關係,遲早小白的人生也會有個開始。

操,你們別問我胡老頭和李老師的事,老天,那時我們都才十七歲。十七歲的男生能搞懂什麼屁事?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