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
雅瑟、卡林和偉大的巴格達 


集權國家對新聞管制很嚴,第二天一大早,我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去伊拉克政府的新聞文化部的記者中心報到,在這裡得先取得証件,而中心也會派人隨同我們採訪,否則根本行不得也。

沒想到當天是星期五,在回教國家這天是假日,整個中心空空蕩蕩,只有一個瘦小的職員在執班,他就是雅瑟。自我介紹時,他是這麼說的:

 「我和阿拉法特,很好記。」

阿拉法特的全名是雅瑟.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 。

雅瑟先搬出一台可以列為古董的英文打字機,又給我一疊表格,我按照他的指示,先打個人介紹,再打《時報周刊》的背景介紹,最後是採訪計畫。

他一邊審查我的表格,一邊要求增加內容,他說:

 「Mr. Chang ,你結婚沒有,婚姻狀況要寫清楚。你去過哪些國家採訪,去過沙烏地阿拉伯、埃及或是伊朗沒有,也要寫清楚。你信什麼宗教,基督教、天主教或是佛教,也要寫。」

問題是我什麼也不信,只信新台幣。

雅瑟對此頗為不解,有些事情很難對回教徒說清楚,他們似乎不相信這個星球上居然有不信阿拉、上帝或佛祖的人。

搞掉半個上午,我得到的印象是,雅瑟是個很一板一眼的人,做公務員倒是挺不錯,煩死老百姓,反正我不是伊拉克人。

雅瑟說,因為是假日,不容易安排我們的行程,再說他待會有事,就由我們先逛逛巴格達市區吧。他找了記者中心的司機阿荷美德(Ahmed )陪我們,再三叮嚀下午三點得回中心,到時他就能陪我們去拍照了。我懂他的意思,下午三點以前,別拍照。

中心外面就是一片很大的停車場,雅瑟用他細弱的聲音不斷的呼喚,「一定又睡了」,他正抱怨,忽然在一輛汽車後面冒出一個巨大的身影,我說,「啊,你們現在還有神燈呀,怎麼出來個精靈。」

精靈正是阿荷美德,他和雅瑟恰恰相反,身高有一百九十公分,體重則在他努力的減肥三年後,保持於一百五十公斤以下──不,我覺得應該是以上。他對減肥是這麼形容的:

 「Me, work very hard。」

精靈的英文太棒了,我懷疑他是不是哈佛或耶魯英語系的高材生。這不是挖苦阿荷美德,而是和司機沙林打了一天交道後,聽到阿荷美德的英文,真的有如沐春風之感。

和所有的阿拉伯人一樣,阿荷美德的下巴全是鬍子,阿拉伯人認為不留鬍子稱不上是男人,因此我在伊拉克的兩個星期之中,似男人非男人,我是妖怪。

阿荷美德的肚臍眼最搶人的注意,儘管天氣冷,他的肚臍也突兀的暴露在褲腰帶和上衣中間的空白地區,晃到東也晃到西。我想,他需要一件很大的上衣或很大腰帶?還是乾脆不要肚臍眼?

胖子快樂,瘦子煩惱彷彿是必然的,阿荷美德說英語,必先呵呵呵的呵上三個段落,聽我們說英文,他不知聽懂沒,也呵呵呵的笑上三個章節。雅瑟則習慣皺眉、低頭,有事沒事就踩地上任何突起的東西,例如,阿荷美德的肚臍?

更有趣的,阿荷美德有兩個老婆,雅瑟一個也沒,照理來說,該煩惱的該是阿荷美德才對,因為阿荷美德不停的說:

 「Two wife, they fight, they go home, me, Aspirine。」

我順手送他一瓶阿斯匹林,他馬上吞進肚,我看著那個突起在北半球中央的肚臍眼彈跳一下,嗯,藥丸向胃報到成功啦。接著,阿荷美德唱起歌來,於是我也明白為什麼日本友人叫我帶阿斯匹林到伊拉克的原因了。伊拉克的很多男人有很多老婆,當然也需要很多的阿斯匹林。

阿荷美德有輛別克轎車,很光鮮,可能是巴格達市保持最佳的十輛車之一,可是擋風玻璃仍有兩道裂縫他先帶我們去看骨董,底格里斯河畔一整條街都是店,賣的東西很簡單,不是地毯便是銅製的茶壺。阿荷美德說:「你們要不要阿拉丁的神燈?」

真的有很多神燈,我把每個都使命的搓搓,可是始終只出現一個精靈,我身旁又呵呵呵的阿荷美德。

每進一個店就喝一杯茶,他們在杯子裡加進很多糖,至少佔整杯的三分之一。我不想發胖,搖手說不用加糖,阿荷美德很不解的說:

 「Sugar, body good, make wife happy 。」

我從沒聽過糖能壯陽的事。

巴格達仍維持著大城的風貌,四處都是寬廣的街道和高樓,行人卻很少,我們在路旁一家餐廳吃中飯,看起來應該是當地著名的館子,坐滿了穿著西裝的客人,我們只得坐在門外的葡萄藤架下。先上來一盤青菜,我看有些葉片已乏黃,然後又是羊肉和餅,如果每天都是這樣的菜,總有一天我會產生啃阿荷美德的衝動,誰叫回教徒不吃豬肉。

下午三點我們回記者中心接雅瑟,有個纖細的女孩坐在裡面,雅瑟沈默的坐在她旁邊,那種模樣好像維持了很久,他們也沒有發現我們的出現,雅瑟的目光一直停在很遠的地方,很難看出他究竟在看什麼。

他們不說話,我也不好打擾,十多分鐘後,女孩站起身,雅瑟在她額頭親了親,女孩看看我才離去,雅瑟望著她的背影,又是許久,他說,走吧。

雅瑟主修法文,他是巴格達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本來計畫去巴黎昇造,因為波灣戰爭而放棄。他的法文顯然很好,三不五時總冒出兩句法文,不幸的很,我關門打老虎。

記者中心一共七個人,負責接待全球來的記者,主任是基督徒的法利斯,過去念英文系,其他六人也各有專攻的外文,除了雅瑟之外,也都拿公費出國去念過書。雅瑟感嘆的說,他差了半年就錯過了伊拉克的黃金時期。

戰爭對他的打擊很大,在此之前他一心只有法國,一夜之間,夢碎了,人生得重新計畫,直到他交了女朋友。

他二十七歲,在記者中心已工作三年,女朋友則在新聞和文化部工作,近水樓台。在阿荷美德的車上我閒扯的問他打算何時結婚,他的眼神又飄得很遠。

我可以看得出來,雅瑟在熱戀中。他也說,他很急著結婚,剛才就是女朋友來找他談婚期的事,可是他不知道怎麼結婚,因為,

 「密斯脫張,你知道我一個月的薪水多少嗎?五千迪那。」

也就是十美元,我難以相信這種待遇如何在巴格達生存,阿荷美德帶我們去吃的中飯,僅是很普通的一塊羊肉放在一堆米上的羊肉飯也要六千迪那。

 「所以我只有再等,我現在每個月還向父母拿錢呢。」

戰爭前,雅瑟的五千迪那約值兩千美元,現在是十美元。

雅瑟停下了話,阿荷美德卻打開話匣子,他的大老婆是中學老師,一個月七千迪那,
  「Too little, I told her stay home, no need work。」

我坐在前座,用手肘狠狠撞了阿荷美德的肋骨,卻撞到他的肚皮。

阿荷美德很不識相,他說,結婚還好,夫妻都有工作,生子孩就麻煩了,奶粉在黑市的價錢嚇死人,依雅瑟的薪水,大概一個月連半罐也買不起。

雅瑟更不說話了,他帶我們去自由市場採訪,把他的証件給警察看,我們便可以拍照,有很多擺地攤的人面前只有三、五罐的奶粉,而這樣就能擺攤做生意了,很多人也會蹲下身仔細瞧奶粉罐上的英文字,卻都搖搖頭的離去,一罐要兩萬迪那。

迪那是伊拉克的貨幣單位,相當於「元」,一個迪那可以換一千個菲爾斯(FILS),戰前產油國的貨幣都很強勢,一個伊拉克迪那可以換三塊多到四塊美元,後來一路下滑,當地中央銀行的匯率是一美元換六百迪那,到了黑市則最多可以換到三千迪那。為此海珊政府也發行大額的迪那紙幣,即使如此,出門買東西仍經常要帶著成綑的迪那。

名為自由市場,其實是跳蚤市場,大部份賣的二手冰箱、電視,還有金筆、金錶。雅瑟告訴我,這裡賣的都是巴格達市民為了生活不能不變賣的家產,主來換食物。南方靠近科威特和沙烏地,因為走私猖狂,民生物資比較充裕,巴格達全賴通約旦的那條公路,把伊拉克的石油運去約旦換成物資運回來。我想起計程車司機沙林後車廂的景觀,裡面塞滿了可樂、餅乾、玩具和奶粉。當他把車子拆了接受檢查後,少了一半,沙林對我說,沒關係,光是兩箱可樂賣給餐廳,他的本錢就回來了。

早知道我就帶奶粉進來,至少弄個幾罐給雅瑟,說不定他能快樂些,說不定他就結婚,說不定我也蹲在自由市場賣奶粉。

的確,我看到有人連家裡穿過的舊衣服也擺出來賣,而一個星期後我更在巴斯拉看到一片廣場上賣的全是各種舊衣褲,讓我一度懷疑擺在深坑巷口的舊衣回收箱是不是整箱直接外銷到伊拉克來了,不然怎麼有如此多的舊衣服可以賣呢?

聯合決定禁運之前,一定不曾想到一個叫雅瑟的巴格達年輕人竟然因此陷入無法結婚的困境之中。

第二天我們被安排去採訪巴格達市中心的兒童醫院,這是隸屬於衛生部的國家級醫院,有四百張病床,一百零五名的專業醫師,專門照料十五歲的病童,在戰爭之後,尤其是營養不良的孩童數目大增,院內應該是人滿為患,奇怪的是,我在每間病房都能看到空病床,數目還不少。

院方對外國人充滿期待,迫切希望能馬上得到捐助。一位我忘了名字的主治醫師遞給我一張藥單,那是他們最需要的藥材,排名首位的居然是咳嗽糖漿。

我沒有咳嗽糖漿,我卻有問題。我問院方,既然奶粉在市面上成了奢侈品,兒童的營養又嚴重不足,為什麼院內如此清淡,空下這麼多的病床?

主治醫師愣了會,不過他很快就回答我。他把我帶到一個樓梯間,那裡塞滿了氧氣筒,他說:

 「你不會相信,我們連氧氣也不足,氧氣就存在於空氣裡呀,伊拉克怎麼會沒有空氣呢?我們有氧氣,可氧氣筒壞了找不到零件修理,等於我們沒有氧氣。」

他又帶我去其他病房看,有的父母正抱著孩子辦出院手續,醫生說:

 「你們不要以為是因為孩子病好了才出院,病沒好,而是留在醫院也沒用,我們沒有藥,他們回去說不定還能弄到點草藥。」

不只是雅瑟,整個巴格達的市民也都在眼神裡找不到焦距,總是漫無目標的四處遊蕩,而我為了在這個城市活下去,不能再嫌羊肉不好,我的一頓飯居然就是他們一個月的收入。

我也拜訪了幾戶巴格達的市民,印象最深刻的是伊布拉罕和他的家人。阿拉伯人講究家族,伊布拉罕的父親已過世,一大家子仍住在一起,他的母親是個健朗的老太太,我和她語言雖不通,她卻都對我的每句話都抱著溫柔的微笑,並不時將兩隻手在圍裙上努力的擦。

她有五個兒子,伊布拉罕是老二,在超級市場工作,每個月的工資為四千迪那,市場早已無貨可賣,伊布拉罕不需要每天去上班,但薪水仍照拿。

兄弟三個已結婚,一共生下十三個孩子,另一個單身,老四則在兩伊戰爭中殉國,這在伊拉克是很尋常的事,先有長達五年的兩伊戰爭,再有波灣戰爭,每個家庭都有人死傷,伊布拉罕說,他們懷念弟弟,也只有懷念了。

十三個孩子,四個兄弟收入加起來也才兩萬迪那,而巷口小店賣的不知是埃及還是約旦的奶粉小小一罐也要七千迪那。

為了生存,伊布拉罕和他的兄弟都設法找兼差,問題是許多公司都呈半停業狀態,會有什麼兼差可做呢?

伊拉克航公司是最明顯的例子,幾年來公司無班機飛航,所有員工的薪水仍照發,大家過著餓不死也看不到前途的日子,無事可做的人就游走於巷子與巷子間。

伊布拉罕的外表就顯示他很憨厚,他說現在最大的指望是十二歲的女兒,萊拉今年六年級,有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她在學校的功課很好,她不好意思的說,將來長大要當醫生。我沒有告訴她,我才遇到一堆快沒有病人的醫生。

萊拉抱著她的堂弟,我想起中午吃飯,阿荷美德叫服務生把吃剩的餅包起來送給店外一個穿著很破爛的女人,阿荷美德說:

 「That lady, she is very poor 。」

一個產油國家,一公升汽油賣不到一分新台幣,竟是如此的貧窮,萊拉睜著她的大眼珠在我身上轉,幸好她沒有喪失焦距,她將來要當醫生。

我又有一個問題,從約旦到伊拉克的路上,接近巴格達時,我看到許多高級的別墅型房子,不但有寬廣的庭院,門前還都停了一兩輛汽車,而中午吃飯時,六千迪那的羊肉飯並非只有外國人才來吃,甚至除了我和李安邦,其他客人全是巴格達人呀。

雅瑟生病請假,後來陪我們的是有著鷹勾鼻子的卡林,他說:

 「是的,以前我們有窮人,有富人,有中產階級,現是沒有人中產階級,只有富人和窮人。」

卡林說,伊拉克高級的技術人員在戰後能離出國的都出去了,「你到約旦就知道,約旦最好的醫生是伊拉克人,最好的工程師是伊拉克人,最好的廚師是伊拉克人,在約旦的伊拉克人沒有窮人,他們在伊拉克的親人也沒有窮的。」

卡林四十二歲,原來學西班牙文,曾到墨西哥和西班牙留學,一九八五年,每個月伊拉克政府付給他一千八百美元做生活費。現在他已經結婚,有五個孩子,老大和老二是對雙胞胎,住在距市區一個小時車程的郊區公寓。我們離開巴格達去南部採訪的前一天,他整晚便住在記者中心,因為第二天一大早要出發,還沒有公車,他不能花錢去坐計程車。

後來我們到了巴斯拉,一個上午,他拉我進他的房間,我見他在窗前踱來踱去,話到嘴邊又收回去的掙扎許久,我忍不住的催他到底找我什麼事。最後,他是這麼說的:

 「密斯脫張,你知道我有五個孩子,而且雙胞胎已經很大了,她們要有一間房,我要多蓋一間,可是你也知道,我一個月只有七千迪那。」

我懂他的意思,摸摸口袋,我告訴自己,回台北少吃幾頓飯不就有了嘛。我把兩百美元塞進他的口袋。卡林那時背對著我站在窗前,他並沒有回頭,他說:

 「謝謝你,密斯脫張,我絕不是乞丐。」

阿荷美德算是有錢人,他有車,也常為外國記者開車賺美金,還能替記者換美金賺中間的匯差,他私底下問我卡林有沒有向我要錢,我就老實的告訴他,阿荷美德嘆口氣:

 「You, first one give him money 。」

可能吧,阿荷美德說,西語系的國家很少派記者來採訪,因為他們都信天主教。要不是雅瑟生病,卡林可能也不會來帶我們這兩個台灣的記者,畢竟伊拉克人搞不懂台灣人該屬英語系、法語系或西語系的人呢?

另外一個外交官員也曾用類似的語氣對我說過幾近相同的話,當時我正跟他討論能不能去北伊採訪蘇美人遺跡的事,忽然,他叫小兒子去汽車上拿來一張單子,上面列著每個月政府給他一塊肥皂、一公斤糖、若干洗衣粉、米和茶。他說這些東西大概只夠他家用十天,十天之後就得自己想辦法了。

蘇美人發明了六十進位法、西方文字的始祖楔形文字,舞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張糧票,他就說起糧票的故事。

一個高級知識份子,放過洋的政府官員,我明白他開口說這些話必然很困難。

他們穿的是西裝,雖然款式舊了。說的是英文,雖然帶有濃厚的腔調,可是阿荷美德總不能再對我說:

 「They, very poor.」

阿荷美德沒說話,他正為兩個老婆傷腦筋,因為他可能會有第三個老婆。

我不熟悉伊拉克,上輩子也沒認識半個阿拉伯人,我只知道一九九0年時他們有五百架新式戰機和六千輛坦克,陸軍排名世界第四、空軍排名世界第六、石油生產量全球第三。

在巴格達市的Bluto 快餐店裡,我難以相信這家賣炸雞的小店竟是全市的高級餐廳,一個帶著女朋友的伊拉克年青人開著賓士三百來到店前,卡林羨慕的看著他們說:

 「能走進這家餐廳的就是巴格達少數有錢人啦,我們一般人一個星期只能有一天吃肉。」

離開巴格達之前我到記者中心去辭行,雅瑟仍呆呆的坐在兩具電話機前,我說,「馬哈巴(哈囉),你的女朋友呢?」

雅瑟露出苦笑,他大病剛好,臉色乏黃,原本瘦弱的身體顯得更萎靡。

我把一盒巧克力遞給他,那是我在黑市用美金買的,瑞士的巧克力。他看到糖有些吃驚,我說是送給他女朋友的。他終於笑了,他說會把糖收好,然後交給女朋友。他已經三天沒見女友,這是阿荷美德偷偷給我的情報,阿荷美德說,雅瑟在躲女友,因為他不知該如何談結婚的事。

我真的很想告訴他,沒錢結婚也不用對女朋友說抱歉的。

貧窮或許不可怕,但一夜間由富有到貧窮卻絕對可怕,祝福雅瑟能順利的完成他的婚事,也希望他早日能把空白的眼神調回到適當的焦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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