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
Salin, Jacky和兩萬公里長征 

伊拉克對任何熱愛旅遊的人來說,都是一塊不能不去的聖土,它是人類文明的發源地之一,北部在西元六千年前就出現蘇美文化,中部的兩河流域更是巴比倫文明的重心所在,它又經歷西台人、亞述人、波斯人、馬其頓人的統治,走到哪裡都是古跡。

去美國,看到一尊古砲,美國人會驕傲的說,這是兩百年前南北戰爭的遺物。在伊拉克,走路踢到一塊磚頭,都可能有兩千年的歷史。

聖經上所提到的巴貝爾塔,在巴比倫;聖經所提到伊甸園,伊拉克人也說在,就在幼發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交會口。至於傳奇人物水手辛巴達,更是伊拉克南部大城巴斯人。

當然,最令人好奇的,還是波斯灣戰爭後,於長期禁運後,伊拉克的情況。

一九九五年的十二月,我和攝影記者李安邦進入了伊拉克,整個過程對我們而言,可說是全新的經驗,也差點被視為愛滋病的帶原者。

一般進伊拉克,都是在約旦的首都安曼拿簽証,因為空中禁航,惟一進伊拉克的途徑只有陸路,所有伊拉克周邊的國家,例如沙烏地阿拉伯、伊朗、敘利亞、土耳其都和伊拉克宣過戰,邊境早就封鎖,惟有約旦還算保持和伊拉克的關係。

去安曼拿簽証,尤其是採訪的新聞簽証,有可能拿到,也有可能拿不到,花了旅費、時間跑到安曼,萬一不給簽証怎麼辦?那時我想最好的方式是先拿到簽証再出發,於是到處打聽哪裡有伊拉克的大使館,經過一個多星期的努力,最後發現伊拉克在日本有大使館,而且正常運作中,就這樣,我先去東京拿到簽証。

由台北先飛到曼谷,飛行距離是兩千四百八十五公里,轉皇家約旦航空公司的飛機飛安曼是六千五百公里,再加上從安曼坐計程車去伊拉克的巴格達是九百一十四公里,這一趟來回足足跑了兩萬里。

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後,抵達安曼是深夜一點半,由旅館代為找尋去伊拉克的計程車後,約好上午五點出發,換句話說,才剛進入夢便得起床,而那時天還未亮,我們站在旅館門前,陣陣冷風朝我們吹來,忽然一輛發出叮叮空空聲音的破舊美製雪佛蘭汽車開了來,司機蒙著頭巾,我只看到一臉黑白相間的鬍子和兩隻發出亮光的大眼睛,老天,遇到江洋大盜了。

江洋大盜叫做沙林,車子的前座還有另一個人,一上車我們先交錢,沙林和另一人馬上分錢,一人一半。我以為路程長,兩個司機輪流開,沒想到車子開出旅館,另一個人就下車了。兩星期後我才搞懂,伊拉克人在約旦不能自己拉生意,必須透過約旦人,拿一半車資就下車去了的是約旦人,他也得把他的一半分給旅館櫃台幫他牽線的小子。我覺得自己像牛,被約旦人和伊拉克人聯手剝皮。

計程車的車齡不算老,不過由於一九九一年的波斯灣戰爭後,很難取得零件,加上聯合國的禁運,整個伊拉克也難找到幾輛完整的車子,旅館櫃台人員告訴我,去伊拉克得雇伊拉克的計程車,比較容易過關,要是租用約旦的車子,雖然車子新又好,卻會在邊境被伊拉克的海關軍人挑盡各種毛病,甚至會不准進入。

好吧,就坐江洋大盜的車。沙林的人倒是比長相要好很多,才開車沒多久,他朝後座的我們伸出一隻滿是油污痕跡的手,上面是幾粒瓜子,顯然是要請我們吃,我指指肚子,表示胃不好。其實我的胃一直很好,只是擔心吃了他的瓜子就不好了。

沙林聽說我們是台灣來的,突然間多話起來,用簡單的英文單字,且不時放棄方向盤的比手畫腳,弄了大半我才明白,他說他的雪佛蘭是台灣製的,made in Taiwan。奇怪,雪佛蘭是美國車,怎麼會made in Taiwan呢?他說,輪胎是台灣貨、布滿裂痕貼上膠帶的前車窗是台灣貨、剎車是台灣貨,反正,除了引擎之外,其他的幾乎都換成台灣零件了,這樣說來,他的雪佛蘭made in Taiwan也不是沒有道理。

車子的椅墊可能不是台灣做的,因為上面舖了一條毯子,即使有了毯子,我仍然覺得屁股有如直接坐在彈簧上。更有趣的是,椅墊隨著路況而移動,我得一面盯著江洋大盜不知什麼時候又伸手送來幾粒搞不清楚來歷的乾果,還得每三秒鐘把椅墊扶回原處一次,我可不想真坐到彈簧上去。

一路就這樣的急駛在約旦的公路上,越接近邊境,越產生一種怎麼台灣反而變近了的感覺,我望著路旁的金錢商標的廣告,沙林得意的說,嘿嘿,你們台灣做的輪胎。沒錯,是正新輪胎。

路邊有些停車場,看樣子停的都是伊拉克來的計程車,每輛車的車頂都堆了好幾個輪胎,我那時想,靠,伊拉克的公路真有這麼誇張嗎,一趟路程要花幾個輪胎?

至少三個,沿路隨時可以看到輪胎的屍體,我們的司機也平均三個小時換一個,我閒得沒事跟下車去看他換,哈,他們用的居然是有內胎的那種,每個內胎都打了七八個補丁。也難怪他們在車頂上要存一堆的輪胎啦。

接近中午時分,車子停在一家餐廳前,吃中飯了。餐廳很小很破舊,也是伊拉克移民開的,我一向不挑食,但這次該怎麼點菜呢?

去廚房裡點。老闆對我比了比手勢。

廚房的爐子上只有一口大鍋子,裡面不知燉的是什麼碗糕,抓起勺子撈,嘿,是羊肉,不過搞不清是羊的那個部位。所謂的點菜,就是自己去撈,想吃哪塊肉便撈哪塊肉,非常自助式。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開餐廳真容易,燉鍋羊肉就開店。

一盤羊肉湯,再來幾塊大餅,我告訴自己,接下的日子便是如此,早點適應吧。

捧著羊肉走出廚房,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十多個司機,每個人也都是滿臉大鬍子,頭上纏著紅白兩色的頭巾,我嚇了一跳,萬一他們圍上來,我和李安邦四拳難敵二十多腿呀。

周圍的氣氛很不尋常,每個司機都瞪大兩眼的看著我們這桌,我低下頭專心的啃羊肉和大餅。羊肉一點腥味也沒有,燉得很爛,用湯匙朝裡面一撈,骨頭和肉就政經分離,要不是擔心發生台伊戰爭,我應該會吃得很快樂。

就在我快吃完的當頭,一個左眼上有條刀疤的司機走到我們桌前來,他貼著我的臉看,一股羊騷味頓時襲來,但我連頭都不敢抬,偏偏吃太快,盤子裡連湯也沒剩,總不能再不抬頭。對面的李安邦也假裝沒看見,我想,要是這個伊拉克大盜對我動手,李安邦可能會馬上跳來喊:我不認識他。

沈重的呼吸聲在我身邊呼呀哈的,突然之間坐在遠處的另一個司機叫出聲來:夾死。

開打了,我正要跪下去求饒,又是一聲吼叫,夾緊。

所有司機全站起身的看我,此時我們的沙林才慢條思理的把他那張油臉從羊肉湯裡鑽出來,他說:「夾雞。」

室內發出轟然的喊叫聲,而身邊的那個羊騷味竟向我伸出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安邦終於也抬起頭,他說:「人家都把你當Jacky 啦,誰叫你有個成龍的鼻子。」

不是夾死,不是夾緊,不是夾雞,原來是Jacky 。

我鬆了口氣,趕快也站起來的和對方握手,掌聲從四面響起,我則四處點頭揮手,糟糕,再不去上廁所就要尿在褲子裡了。

後來我是在眾人的簇擁下走出餐廳,伊拉克人的嘴很快,停在馬路對面的油罐車、大卡車已經有十多輛,每個司機都向我揮手,我忘情的也揮動兩手,是李安邦把我推進計程車去。

我不是要冒充成龍,而是我不會說阿拉伯話,他們也聽不懂英語和中文,根本無從解釋起,再說,我幫成龍在伊拉克打知名度,成龍會感謝我的。

整個中東電影院放的全是成龍和香港製作的武打片,等我進了巴格達,只要有錄影機的人家也都有成龍的錄影帶,我也因此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只恨當兵時沒把跆拳道學好,只有打第一套的天地形,唬人也頂多唬兩分鐘。 

約旦的國土如同勺子,像極了羊肉店的勺子,勺柄的末端和伊拉克接壤,邊境檢查站也在那裡。我給正新牌輪胎和移動式椅墊搞得七葷八素,車子也來到檢查站,約旦這頭很簡單,下車去蓋章就成了,到了伊拉克那頭,呆誌大條啦,一排穿著海珊式軍服的軍人老遠朝著我笑,莫非他們又把我當成龍了?

檢查站讓我想起電影中二次大戰的集中營,周圍全是鐵絲網,裡面則不時可見穿著破爛軍服、各種塑膠涼鞋的軍人,無精打采的排隊散步。

我先接受行李的檢查,每樣東西都被翻出來的擺在長桌上,我是來伊拉克擺地攤的呀。奇怪,他們對我的CK內褲沒興趣,對Levis 牛仔褲沒興趣,對SONY的隨身聽沒興趣,惟獨十多罐的阿斯匹林,他們很有意見。出發前,我的日本朋友提醒我,伊拉克在禁運之下,物資很缺乏,尤其是藥材,所以最好的禮物就是阿斯匹林,我在台北找了三家藥房才買到這十多罐阿斯匹林,卻被伊拉克軍人當成藥品走私犯不成?

其中一個軍人對我指指阿斯匹林,我天性聰明,馬上點頭,少了一罐阿斯匹林,另一個又來指指,不僅如此,剛才穿著拖鞋散步的軍人也都跑來,每個人都說:

「My friend ,aspirin 。」

他們的貨物稅是百分之五十,我一半的阿斯匹林就消失在約伊邊界上。

接著被帶到一間小房子去,一個軍官模樣的傢伙坐在桌後翹著大軍靴招呼我坐下,剎那之間,我記起了軍藉號碼,記起了階級,即使已退伍多年,我仍喃喃自語的念出:

 「宇一七四六二八,陸軍一四洞五部隊少尉政戰官張國立。」

那個老小子沒問我的兵藉號碼也沒問政戰官是幹什麼的,他拿出一疊表格的用很流利英語說:

 「請誠實的把所有空白地方填滿。」

喔,是健康調查,我在所有看不懂的英文疾病名稱旁畫了X。忽然,他拿出一個針筒,他說,要驗血,伊拉克的革命政府絕不容許愛滋病菌進入,因此每個外國人都得接受檢驗。我看了看那個針筒,不是塑膠製的用完即扔那種,而是博物館裡抽完一個人再抽下個人的那種,我緊張得環視四周,居然連消毒設備也沒有。

認命吧,我掏出打火機,想說好歹先用火把針頭消消毒吧,沒想到那個老小子接過我的7-eleven牌打火機,說了聲「thank you 」。喂,打火機不值錢,消毒卻重要哪。

他放下靴子,向我要香菸,盯著黃盒子的長壽起碼有三十二秒,他抽出一根,也抽出一根給我,再用我的打火機為我點菸,而我白痴到說「thank you 」的地步。

抽著菸,他慢條思理的開始對我從海珊老媽有天夢到一條龍鑽進她肚子,驚醒過來發現生了海珊之類的故事,最後他說,我也可以不抽血驗愛滋,可是得交五十美元,來幫助偉大的革命政府對付愛滋病的防治工作。

這不是賄賂,根本是敲詐。我毫不猶豫的掏出五十美元,這是我被敲詐敲得最爽的一次,那個有兩隻鋼筆大的針筒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

五十美元我放在桌上,老小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一掃,我的美元就進了他的抽屜,馬上,海珊小學畢業以後有沒有拜金毛獅王為師就不重要了,他在我的護照上蓋了好大個章,還在最後一頁寫上一堆阿拉伯字。他說,以後要是有人再查,我可以把護照給他們看,他寫的文字是証明我對偉大革命政府有實質的支持。不過,他沒說對偉大革命政府的支持和愛滋有什麼關係?

他寫完字,把護照還給我,「My friend, welcome to Iraq。」

一年後我去美國,在洛杉磯海關慘遭翻箱倒櫃的檢查,甚至拉進小房間去接受偵訊,為的只是我護照上的伊拉克簽証和最後一頁的那堆阿拉伯文。當我把經過告訴美國海關人員時,他聽得哈哈大笑,他說他懂阿拉伯文,那堆字的意思是:

 「阿拉真主保佑此人。」

五十美元換個祝福?去日本京都的金閣寺買個符也只要一百日元喲。

出了小房間,再走到一棟獨立的水泥平房,鐵欄干圍出排隊的路線,可是只有我一個人,連負責檢查我護照的人也沒。我敲遍每個窗口,終於來了個人,他用英語說,大家去吃中飯,我得等一等。

我等了半個小時,才有人出現在窗戶後,我又少了罐阿斯匹林。伊拉克人那麼喜歡吃阿斯匹林嗎?我從小到從沒吃過,不知阿斯匹林能不能治我屁股被彈簧頂出的兩顆瘤。

從安曼到伊拉克首都巴格達開車要十二個小時,其中至少有三個小時花在伊拉克海關,當我和李安邦一頭大汗的逃出最後一個檢查站時,遠遠看到我們的計程車仍在接受檢查,幾乎是把整輛車全拆了的檢查,這下子我明白為何車子的椅墊始終保持在移動狀況的原因了,反正檢查時也要拆下來,何必再用螺絲訂上栓上它。

車子繼續往東方開,這一帶全是沙漠,景色單調,司機放的又是鈴鼓為主的伊拉克音樂,聽得我不打瞌睡也不行。本來擔心沙林會到了某個無人的角落把我們給做了,或者阿里巴巴攔下車子要找成龍決鬥,和李安邦商量好,輪流打瞌睡,不能一起睡著,可是路途實在太長,還是兩人一起進入夢鄉。

再醒來時已下午六點,沙漠黑添一片,車子停在加油站前,沙林指不遠處的一棟子說「Toilet」。李安邦先去,我負責看行李,他回來時告訴我,廁所裡不准抽菸。伊拉克人禁菸禁到廁所也不准抽的程度?

我快憋死,飛奔進廁所,果然不能抽菸,因為一點點的星火都可能點爆裡面的瓦斯,而海珊不會負責。

人不可貌相,沙林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他從口袋摸出幾片餅,從後車廂拿出可樂,我們吃得嘴笑目笑,從小到大,那是我深刻體會食物重要性的頓悟一刻。

睡飽吃足,接下來的旅程就拼命的用盡各種方式和沙林聊天,我才明白,海關裡面還有一缸子準備排隊叫我「My friend 」的伊拉克軍人,都是沙林付錢打發掉的,否則別說阿斯匹林,恐怕那幾包泡麵也會被my friend 掉。

伊拉克的司機都如此,一旦和他們議定價錢後,就不會再多收錢,而且一路上的安全也由他們負責,沙林把我們照顧得很好,害我差點要拜他為義父。

深夜抵達歷史和神話中的城市巴格達,沙林送我們到Hotel Ashed 去,他說全市只有兩家接待外國人的旅館,另一家是Holiday Inn ,但早就不是由美國人經營。

飯店前的行李員穿著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服裝把我們迎進去,滿大廳的牆上掛的全是彎刀,一個有著怪異鷹勾鼻的阿拉伯人對我們說:

 「My friend, welcome to Bagd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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